賴和〈蛇先生〉探析
張日郡
一、前言
賴和〈蛇先生〉[1]在一九三0年分三次,發表於《臺灣民報》[2]。此篇內容有關在殖民統治下,日本對臺灣醫療的政策與社會情況作一描寫。透過蛇先生醫治蛇毒的秘方批判庄民的迷信,而與賴和另一篇〈未來的希望〉[3]中,大舍為了生子而迷信秘方,枉送繼室的性命,批判不謀而合。
再以蛇先生被拘捕的情形,對殖民體系下的法律作一反諷。「批判」在這篇小說中,如「火神的權威,在黑暗之中是非常偉大,在祂光明所照的地方,能使一切魔鬼潛行。」(頁81)藉著小說結尾秘方無任何藥效的諷刺,著實地打擊了擁有法律命令且追求秘方的西醫,此時,賴和的「批判」又如「西斜的日露出溫和的面孔」(頁88),照著雨後濕冷的村莊,有了一絲暖意。
二、人物分析
(一)蛇先生
蛇先生乃是本篇小說的主角,文中一開始便道出他的職業:
蛇先生再這幾百里路內外是真有名聲的人。他的職業是拿水雞,這雖是一
種不用本錢的頭路,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做得來的事,有時候也有生命
上的危險。(頁81)
而就因拿水雞的工作,是需要技術的,更需冒著被蛇攻擊的風險,於是蛇先生「對蛇自然有著戒備和研究,捕蛇的技倆,蛇傷的醫治,都有一種秘傳,蛇先生就是因此出名。」(頁82)也之所以被尊為先生,還有一段故事:
在他隔壁庄,曾有一個蛇傷的農民,受過西醫的醫治,不見得有藥到病除
那樣應驗,便由鄰人好意的指示,找蛇先生去,經他的手,傷處也就漸漸
地紅褪腫消了。(頁83)
縱使蛇先生認為「算不上行善,也一定不是作惡,那知卻犯著了神聖的法律。」(頁83)而受法律命令的醫治蛇傷的西醫,得知蛇先生為人醫治蛇傷一事,便報告到法律的專賣所,原因在於蛇先生不是法律認定的醫生,儘管蛇先生只是出於「惻隱之心」,亦是無償的醫治,卻也躲不過法律的監視,慘遭取締。
蛇先生的善行,在他們的認識裡,已成為罪惡。沒有醫生的資格而妄為人
治病,這是有關人命的事,非同小可,他們不敢怠慢,即時行使職權,蛇
先生便被請到留置間仔去。(頁84)
但在法律面前,蛇先生仍「咒死賭活,堅說沒有秘方。」這是蛇先生老實性格之呈現,或者說他根本不迷信別人所認定的「秘方」。在這裡卻出現了法律的矛盾,蛇先生沒有醫生執照而替人醫病,於法而言確實犯罪,但在那些受他醫治過的人與家人,利用「錢神」來打通關係,欲使其罪名開脫,「為錢神留下一點情面,蛇先生碰著這網仔隙,」(頁84)還是堅持自己的誠實,不會鑽出去。說明法律不外乎「人情」,這人情乃是建築在「金錢」之上的,極為諷刺。小說發展到後來,他依然對著來求秘方的西醫說:
秘方!我千嘴萬舌,世人總不相信,有什麼秘方。(頁88)
咳!你也是內行的人,我也是已經要死的了,斷不敢說謊,希望你信我,
實在無什麼秘方。(頁90-91)
甚至把所謂的秘方,包給了西醫,讓他帶回去化驗,證明自己所言不假。而蛇先生在話語之中,亦透露出對人無知的迷信一種無奈,卻又看透人性之感:
世間的人總以不知道的事為奇異,不曉得的物為珍貴,習見的便不稀罕,
易得的便是下賤。……對人不大計較,便有講你是薄利多賣主義的人,對
人輕快些,便講你設拜壇在等待病人。(頁89)
面對自身年老的出名,伴隨而來的只是「更覺豐裕快活,……卻又沒有受人謝禮。」(頁86)或許正因已是歲暮之年,需要的是這樣助人的成就感,「秘方」傳或不傳,對蛇先生而言是沒有意義的,所以在他死後,那些不「明白事理」的人仍會說「而今蛇先生也死了!此後被蛇咬的人不知道要死幾個!?」(頁93)根據筆者的推測,年老的蛇先生盼望在生前留些「什麼」,個人的虛榮?抑或,人的信仰?
明明是極平常的事,偏要使它稀奇一點,不教他們明白,明明是極普通的
物,偏要使它高貴一些,不給他們認識,到這時候他們便只有驚嘆讚美,
以外沒有可說了。(頁89)
人總不信它有此奇效,太隨便了,會使人失去信仰。(頁92)
這用近代科學化驗不出效用的「秘方」,乃是蛇先生「三折肱成良醫」的產物,可看成是先民的文化傳承與生活智慧,縱使賴和藉著秘方來反諷庄民的無知、迷信,但在這新舊交替、殖民壓迫的時代,儼然也成為了一種撫慰人心的良藥。
(二)追求秘方的西醫
瀰漫現代氣息的西醫,相較於「在迷信保育下長大的人」─蛇先生,顯得對秘方執著的追求,這是賴和筆下的諷刺,甚至暗藏著西醫逐利之心態:
現時不像從前的時代,你把秘方傳出來,的確不用煩惱利益被人奪去,法
律對發明者是有保護的規定,可以申請特權。……你的秘方也可以申請專
賣,你打算怎樣?(頁91)
此法或許蛇先生早已知道,甚至在當時被拘捕時,即可「講出秘方,就不妨把法冤枉一下。」(頁85)但他並沒有這麼做,只因根本沒有秘方可言,就算真有,蛇先生能如願申請到嗎?於是這段話從西醫的口中說出,便顯得矯情做作了。蛇先生終將秘方交給西醫,讓他拿去化驗:
只有既知巴豆,此外一些也沒有別的有效力的成分……!(頁93)
小說在這裡作結,亦是「世人在痛惜追念蛇先生的時候」(頁93),以類似電影分割畫面般的呈現,呈現一種可預知的「錯愕」、「滑稽」、「荒謬」之結局,而在電影散場之後,我想座位席上,西醫仍會「忠實」地不捨離場。於是,這個結局反應著上一個主題的結論,當把秘方看成是先民的文化傳承與生活智慧時,用新興的近代科學、逐利的現代思想,真能「化驗它的構成,實驗它的性狀,以檢定祕藥的效驗」(頁92)嗎?此時,化驗的結果便是答案。
三、小結:法律之下無「秘方」
在此篇小說中,賴和在情節的推演上,有時會跳脫出情節的架構,以一種客觀又寫實的「批評」放置其中,但與情節卻是相得益彰的,如〈蛇先生〉評論法律:
法律!啊!這是一句真可珍重的話,不知在什麼時候,是誰個人創造出
來?實在是很有益的發明,所以直到現在還保有專賣的特權。世間總算有了它,人們才不敢非為,有錢人始免被盜的危險,貧窮的人也才能安分地忍著餓待死。(頁83)
仔細閱讀這段文字,著實充滿了反諷、無奈、以及暗示。當蛇先生的「善行」成為了執法者和西醫眼中的「罪行」,而被嚴行拷打之際,仍舊不肯屈服,與那獨裁(「他們終未有信過任何人類所講的話」(頁85)且殘酷的體制,為錢服務的當權者,無疑是強烈的對比。神聖法律之下的「秘方」在此篇小說中,便是「錢神」本身,而醫療技術、低下階層的人民健康,在法律面前,棄之如敝屣。而秘方終隨著蛇先生的死過,被帶往另一個世界,但我認為賴和除了諷刺之外,還留下了點正面的「盼望」:
聽講這樣的秘方祕法,一經道破便不應驗,是真的嗎?(頁93)
這是由一個叫年輕的人發出的問題,而旁邊有年紀的人都只是搖頭嘆氣。身為西醫的賴和,藉著讓懷有秘方的蛇先生死去,象徵一種渴望人的迷信,也能隨之逝去,盼望新生的生命如那年輕人,對迷信也能提出質疑,我認為賴和曉得近代科學的傳入,已是必然的趨勢,於是讓這個「質疑」存在小說中,為近代科學作正面的詮釋。而與「秘方」被檢驗出沒有效用,在書寫上是並行、互相呼應的,正因為如此,讓此篇小說被提升到一個更深層思考之層次,不單純為諷刺小說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