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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2月11日

一顆石頭的故事

               

作者:張日郡


  我一直記得小學操場邊上的那顆石頭,大概只有拳頭那麼大,摸起來凹凸不平、佈滿稜角。經過了二十三年的現在,這麼不起眼的石頭,已經成為我記憶裡不可磨滅的一部分,就像鯨魚身上的藤壺一樣。我想,大概跟一個我一直沒有說出口的道歉有關吧!
  這件事,發生在我小學四年級。極為平常的日子,陽光跟往常一樣,和煦地照耀在半山腰的學校。下課時間一到,六個年級十二班,四百多個學生全都著魔似的,有的追逐奔跑,有的打籃球、跳跳繩、鬼抓人,有的則被老師處罰留在教室成為「木頭人」……若用太空顯微鏡看來,顯然整座學校的「細胞」都徹底活化起來。
  我自然也活躍細胞的一份子。小四的我,矮矮肉肉的,成績中上,算不上調皮,也不是班級裡的風雲人物,偶爾耍耍孤僻、角落畫圈,僅此而已。然而,就在這個偶爾耍孤僻的時刻,我卻惹事了。
  記得,下課時我獨自一人,意興闌珊的沿著操場,邊散步邊看著其他同學嬉鬧奔跑,無意間看見校舍的牆壁上,被人用粉筆畫上了標靶並標上分數,0、20、40、60、80、100,而100便是最內圈那一顆紅心。可疑的是竟然沒有人玩,於是無聊的我,邊開始尋地上的石子用力扔擲,從小如拇指大的石頭開始扔起,一一測試自己的準頭,非得扔中紅心不可。
  一直扔不中紅心,也愈感焦躁,尋的石頭也愈來愈大。上課鐘一打,不知為何內心一橫,便尋起地上那顆拳頭大的石頭,用盡氣力扔了出去……這時,忽然有一個小女孩出現在那顆石頭拋物線的軌跡,「啊!」小女孩已經被擊中,雙手抱著頭,蹲在地上嚎啕大哭。
  「不對啊!這是不可能的事。」我內心開始慌張,「剛剛明明沒有任何人,我算過的啊。」當時的我認為這根本就像是地球跑來給慧星撞那樣不可思議。而且就這麼恰巧,我和她是留在操場裡最後的二個人,都沒有其他人了。我站在原地看著遠處,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女孩,我究竟過去道歉,並帶她去保健室?還是視而不見,跑回教室躲起來?
  「ㄟ,妳……妳沒事吧?」我快步跑了過去,趕忙扶她起來,「是……是……是誰丟你的?」當這句話從我嘴裡吐出時,我隱約感覺不只是她被石頭擊中,我也是。小女孩露出一臉驚恐,邊哭邊指著我說:「就是你丟的!」她的頭和手都滲出了鮮血……
  我領著她到了保健室,保健室的護士阿姨,一看到她頭上的傷口,便趕緊用紗布壓著止血,擔憂的說:「傷口很大耶,這得去醫院才行!得縫。」小學的我一聽到要去醫院、得縫,便驚覺「代誌大條」了,這下子我不被揍死才怪。而小女孩一聽到要縫,則哭得更大聲了。護士阿姨叫我先回教室上課,剩下的她處理。
  我回到教室之後,導師問我怎麼那麼晚回來,我怕事又怕同學嘲笑,於是我扯了謊,瞞混了過去。放學回家後,我也不敢跟家人提起這件事。當晚對於任何一通打來家裡的電話更是敏感,吃飯、寫作業、洗澡均提心吊膽、如坐針氈,睡得也極不安穩。隔天一早到了學校,導師便領著我到了保健室討論這件事,免不了一頓責罵,護士阿姨跟導師,命令我回家立刻跟家人說,除了致電之外,還要找時間去小女孩的家中探視、道歉。
  當天回去之後,我還是沒有勇氣開口。我內心巴不得這件事,從來就沒有發生過,甚至妄想它發生在另一個「平行宇宙」。
  第三天,小女孩的家長火大了,一早便氣沖沖的跑到學校,要把這麼不負責任的人給「抓」出來。也許是他根本還不曉得這個人是誰吧!所以才沒有衝來教室。導師一早把我找去,問我有沒有跟家人說,我回答有。導師不信,隨即打了電話給我爸媽,告訴他們原委,他們才趕忙從家裡到學校,和小女孩的家長碰面,並道歉。那時,我忽然想起導師教過的那一句話──「紙包不住火」──而且是小女孩家長的火。回家,自然也逃不了一頓責罵。
  就這樣,事情好像告了一個段落。這件事被爸媽扛了起來,我沒有道歉。下課後,我不再跑去操場,因為這樣就能避免遇見小女孩,避免道歉。放學後,我刻意繞過她家走更遠的路回去,刻意不道歉。再過不久,聽到小女孩轉學了,我鬆了一口氣。道歉,時機已過,成為一種不合時宜的事。
  一年後,有次放學回家,想重騎「舊路」,心想:「時間過了這麼久了,就算經過小女孩的家,應該不會碰到吧?」隨著她家愈來愈近,我心裡也愈來愈緊張,自然愈騎愈快。經過她家門時,還刻意把頭轉向另外一邊,但正當以為順利過關而鬆了一口氣時,後頭忽然傳來一連貫的三字經、五字經、八字經,一個留直短髮、穿黑色汗衫和五分牛仔褲、雙手刺青的男子衝了出來要攔我,用跑的攔不到,趕忙回頭騎了一台黑色的50cc、改裝過、排氣管會發出很大聲音的機車,趕了上來。第一次,我體會什麼叫「逃命」。就在離家不到100公尺的加油站前,被他攔了下來……
  我以為自己會被他揍,當時我嚇傻了,以至於現在我怎麼也回想不起我們之間的對話,他說了什麼、我回了什麼。只有一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,便是我跟他道了歉,真真切切的道了歉。聽到我道歉後,他態度也跟著軟化了。我體認到他要的就是我的道歉,真心誠意的道歉。
  一切從這麼一粒不起眼的石頭開始,卻彷彿隕石般,撞擊我最美好、最純真的童年生活,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自己的黑暗。
  除了小女孩的家人之外,我更應該跟小女孩道歉的:「很抱歉,害妳受傷了,那一定很疼,真的對不起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