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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12月21日

造船、女工與半子

作者:張日郡

左二:父親 設於高雄


父親心心念念的高雄


  從我懂事以來,父親便不時的向我提起,三十幾年前他和母親離開雲林老家,選擇到高雄小港工作、租屋、相戀的回憶。那是一段充滿了炙熱陽光、海風與汗鹹味的美好回憶,我感受得出來,因為我父親罕見的用一種甜得像吃了麥芽糖的口吻,對我訴說這段往事。而且,每每如此。

  我其實無法認真體會父親的心境,尤其當他對我說到,如果當初他和母親沒有因為爺爺的「命令」而搬回雲林的話,那麼我現在就是港都之子了,他們或我們就會過上另一種完全不一樣的人生。落地生根,我知道父親的意思。聽到這句話時,我心裡總困惑,老家有這麼不好嗎?甚至,基於對故鄉的生長情感,少不更事的我有時會對父親口中的高雄產生一種反感,縱使我根本不了解父母親曾經生活過的高雄、縱使我根本不了解父親說起這話時並不在於貶低故鄉,但我已自然而然的討厭它了。

  我自然也去過高雄幾次,包含家族旅行、校外教學、畢業旅行等等,我都有機會重新認識高雄這座海港城市,但兒時成見已根深柢固,想扭轉印象並不容易。但命運就是如此奇妙,我對於高雄富有成見,卻要跟一個高雄女孩結為連理、共組家庭,成為高雄的半子。或許也因如此,這幾年我才有機會長時間的待在高雄,再次審視自己對於高雄的情感,並實際走過父母親曾經的足跡,更認真的聽他們說話,並思考他們對高雄為何那麼心心念念。

  走過旗津、小港,我想起父親曾對我說,當時他在距離海不到十分鐘路程的造船廠工作,母親則是加工出口區的女工,收入普普通通,薪水除了寄回去給爺爺之外,用來生活也還可以。婚後兩人在廠區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,父親騎摩托車上下班,母親則騎腳踏車,穿梭於工廠與菜市場之間,日子過得像水般平淡,卻又像土般踏實。他們就在這座海港城市裡,練習著工人、夫妻、戀人間身分的轉換,如此美好的兩人世界啊。愛,像高雄一樣炙熱,也像一條長河。

想像與文獻裡的高雄


  我試著想像父母親當時在高雄的生活。我查閱相關的歷史文獻,得知七、八O年代的高雄,工商業的經濟型態已然成形,又因交通條件的優勢,使得加工出口貿易相當興盛,造成許多農業人口流動、聚集到高雄的加工出口區,其中像我父親擔任造船工,以及我母親這種學歷不高的,為了家庭而離鄉背井的女工並不在少數。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,七、八O年代的高雄或台灣,像是一條奮起中的巨龍,整個社會的氛圍既是欣欣向榮的,也處於一種變動的,好像一個新時代就要誕生,不久後國家果然解嚴,迎來相對自由的、富足的社會。我才曉得,當時台灣的經濟奇蹟,我的父母也曾貢獻一二。

「歐洲彩色大螢幕」的圖片搜尋結果
侯孝賢《風櫃來的人》劇照
  我想起詩人李昌憲一九八一年出版的《加工區詩抄》,這本詩集多描寫高雄加工區的工人們,尤其擅於刻劃像我母親那樣,在加工生產線上「萬千默默貢獻青春和勞力的女孩」。沒有任何人在意的我母親的青春,就在那一塊又一塊的電子機板之間,被組裝、輸送、包裝,運出到我母親無法想像的海外各國,我忽然感動莫名。我想起了侯孝賢導演一九八三年《風櫃來的人》的情景,這部電影裡的青少年也像我父母親那樣,離鄉背井,從澎湖來到高雄討生活。我印象最深之處,就在於那幾個青少年在高雄河西路被一個三七仔哄騙,可用「歐洲彩色大螢幕」來看小電影,結果卻走進一個閒置未完工的大廈內(後來我才曉得這座大廈位於鹽埕區,名叫七賢大樓),根本沒有什麼小電影,只看見一個還是毛胚階段的大窗──這就是「歐洲彩色大螢幕」──望出去,愛河與高雄市景盡收眼底。原來,這就是父母親曾經生活的港都啊!當時繁華的新世界。


魚池與父親

回到/來到雲林?


  當林強唱著「火車漸漸在起走,再會我的故鄉和親戚,親愛的父母再會吧,到陣的朋友告辭啦,阮欲來去台北打拼,聽人講啥物好空的攏在那。」我的父母卻選擇「向南行」。我翻找家中所藏的老照片,我看見年輕的爸媽牽手於旗津海邊,我看見他們在澄清湖散步、釣魚,乘涼,看見泛黃的照片裡母親跟很多婦女一樣騎著腳踏車要去上班……這一切都快落地生根,美好的未來即將跟著高雄這個巨大的培養皿滋長時,我爺爺的「命令」就像岳飛十二道金牌一樣而來。

  我問父親,到底爺爺下了什麼「命令」,致使你們必須搬回老家。父親說,當時奶奶盲腸開刀並不順利,開了三次,仍有生命危險,況且山上的筍園也需要人手幫忙收割,於是爺爺命他們必須放棄高雄的工作回來幫忙。那時,爺爺就像天一樣,獨子的他並不能反抗,縱使這裡的薪水只有高雄一半、縱使這裡完全看不見海,也聞不到海風的味道、縱使奶奶熬過了命關又活了二十幾年,但為了盡孝還是得回來。我才曉得父親訴說高雄時的那種甜蜜、緬懷的情緒之下,其實也隱藏了一點點遺憾。尤其當他多年以後,和我們重遊高雄時,見到高雄的城市發展與轉型,讓他更感嘆一切都是「運命」。

  至於我的母親,搬回來老家後,除了和公婆的關係必須重新磨合,更一肩擔起這筍園的所有筍子,筍季時常常得從凌晨四點擔到早上七點,緊接著再去附近的小工廠上班。薪水全部都得上繳,沒有什麼娛樂生活,身分從原本的工人、夫妻,再增加媳婦、母親,至於戀人之感好像愈來愈遠,就像那看不見的海那樣。從海的生活,轉變成山的生活,我的母親毫無怨言(那也不是容許母親可以抱怨的年代)。記得在我小學時,有天下午爺爺接到電話,說母親的手被工廠的機台捲入,已經緊急送醫,嚇得我們爺孫倆不知所措。到了市區醫院,才知道原來只有大拇指受傷,而非整隻手,真是不幸中的大幸,只是大拇指仍被截肢了一半。而原本無比堅毅的母親,頓時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,滿腹委屈都湧了上來,彷彿被切開的不是她的手,而是她壓抑許久的心。

  有次,我試探性的詢問母親,想不想回到高雄那時候的生活,她不置可否,也不正面回應。但我不死心,於是幫她建構一個虛擬的高雄生活:若是你們還在高雄,也許妳會成為現代女性,不必辛苦的擔筍、挑柴,不必過著毫無娛樂的生活,至於賺的錢可以留些在身邊,也不必在婆媳關係裡窮於應付。我母親只回答我,都過去了,她用一種坦然無所求的語氣跟我說,都過去了。真的都過去了,包含她在泛黃照片裡,高雄海邊所展露出來純真的笑容,我相信她是真的快樂的,在那個時候。現在當然也會露出笑容,只是多了一股成熟與看盡世事之感。

  我理解自己對於故鄉的情感,其實不能加諸到父母親身上。他們當然對故鄉也有情感,但他們曾經開過眼界,知道如何既能保有故鄉之情,又能在新的城市建立新的美好的生活,但我的爺爺奶奶卻無法支持和諒解這種想法。無論如何,他們都必須回來,因為「他們」是爺爺奶奶的,而不是他們自己的,所以沒有選擇。直到十年多前,爺爺奶奶相繼離世,他們才真正的擁有自己,當時我不明所以,只是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,我父母忽然高大強壯了起來,前所未有。也許是盡孝已經完成,也可能是輪到他們要扛下這個家所有的責任向前行了。

未成高雄之子的我的高雄


  他們身上有關於高雄的記憶,現在成為我走讀高雄的生命底蘊。

  如今我得熟悉「一心、二聖、三多、四維、五福、六合、七賢、八德、九如、十全」的高雄路名,因為我必須時常開車,載著未婚妻及未來的岳父母,一起去鹽埕區吃冰、旗津吃海產、美濃買粄條、茂林賞蝴蝶、夢時代看電影,小港看飛機起降,在西子灣看無數的貨櫃船航行於台灣海峽之上,而我們踏浪。當然,還包含訂下愛河旁的高級餐廳,安排我們兩家人見面,商量訂結婚的事宜。接下來,還會密集出現在中山一路的「婚紗街」、中正四路的「喜餅街」以及青年路的「家具街」,為婚禮作準備。我開始能體會到當時他用甜得像吃了麥芽糖的口吻,對我訴說高雄往事的心情。而我父親覺得他能有一個高雄媳婦,也是一種「運命」。

  近來,我未來的岳父母開始跟我訴說,他們生長在鳳山眷區的故事,那全然不同於我們家的生命故事,敘述口吻也不似我父親那樣,反而有一種慨歎、無奈之感。那些紅磚、木板與竹籬笆,細巷、棋盤與國旗色的眷區特色,是高雄另一種精彩的風景。雖然他們早已搬離鳳山眷區,但記憶並不會因此流失。我知道我還挖得不夠深,看得不夠多,我很想知道他們記憶裡我所不知道的,卻是我未婚妻成長記憶的高雄。我想,很可能是出於一種「一直誤會了高雄」的愧疚感,以至於我現在也開始對高雄心心念念,想重新建立起一種新的關係,畢竟我也是高雄的半子了。

  對,雖沒成為港都之子,但現在是港都的半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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