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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5年12月29日

蔡秋桐《興兄》探析

蔡秋桐《興兄》探析

張日郡

一、前言

  日據時期「保正」作家蔡秋桐在一九三五年所發表的〈興兄〉,描寫小說中的主角興兄,是位單純善良、為家庭犧牲奉獻的農民,卻將光宗耀祖的希望全放在三兒子風兒身上,而不惜竭盡所有的財力與心力,等到風兒學成回國,卻早已喪失自己文化的根,令望子成龍的興兄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。

  文中所呈現父子之間的代溝顯然不止是親情的問題,更是整個大環境造成了兩個新舊時代甚至是文化間的衝突,而蔡秋桐在處理這些衝突時,以各種角度如文化習俗、城鄉的差距等來引導讀者,字裡行間讓讀者逐漸感受這時代所賦予的衝突感,並且在小說最後一句「唉!沒記得去媽祖婆燒金了。」留下回音,使得〈興兄〉這篇小說的結局在讀者腦中有了另一個思考的開始。

二、〈興兄〉之時代背景

  文中一開始便以寒冬時節在鄉村裡的狀況書寫,「受著前回的風害,那一遍甘蔗雖有些春心,還是枝枝都攏枯槁的橫倒在那甘蔗園中呢。」縱使作物有些春心,但仍帶給農民一定層度的傷害。而當又到了播秧的季節,興兄田裡所用的井水不足遲遲無法耕作,使得在嘉南大圳未成功前他總能提早獲利的優勢喪失,以致於家庭的經濟狀況也一日不如一日。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之後,對台灣的農業衝擊更是劇烈,「栗價致之崩落了,蔗價也大跌落了,竟然釀成個有貨賣無錢的狀態了,農村的疲弊直趨至極點了。
  
  蔡秋桐寫出了整個環境對於興兄是愈來愈不利的,甚至是與興兄同樣是依靠農田生活的農民。文中雖未明顯點出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種種剝削,但筆者認為蔡秋桐選擇在幾個時間點上隱入批判:(1)寒害:從日本佔據台灣以來,台灣人民必須忍受著總總的不公與不義,從日治開始,台灣不再四季如春,人民彷彿那一遍甘蔗橫倒在台灣的甘蔗園中。(2)嘉南大圳:日本將台灣當成南進的基地,打著「工業日本,農業台灣」的口號,並興建嘉南大圳使台灣的農業生產品質提升,但為的只是日本的利益,並非改善台灣農民之生活品質,而興建之一半費用仍必須由台灣人民支付,影響的首當其衝便是興兄這類的農民。(3)二次世界大戰:日本的帝國主義開始對外擴開,引發世界性的戰爭,而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,自然成為作戰用的消耗「物資」,台灣人的尊嚴也當成了砲灰,這對台灣是極不公平的。

三、〈興兄〉寫作手法分析

  ()人物命名:蔡秋桐在人物的命名上,仍與大部分當時的作家一樣,以名字來達到一定層度的反諷,文中的主角「興兄」在時代的推移之下,不管是物質生活上或是精神層面的慰藉都是愈來愈貧乏的。「風兒」當真如名字般,是沒有「家」的遊子,在喪失文化的根之後徹底成為「風兒」,縱使學成歸國仍舊無法落地。筆者認為日治作家在為他所創造的小說人物命名時,是以一種父親的心態,而這些「孩子」的種種遭遇,看在「父親」眼中如同讀者的眼中,是種莫名的無助以及悲傷。

  ()對比手法:在新舊交替的世代中,各種價值觀在這篇小說中一直衝突著。
(1)「井水不犯河水?」:興兄的農田是以舊時代的鑿井技術,取得台灣土地下的井水來灌溉,支撐著興兄一家的生計以及風兒的學資,但自從日本以新技術來建造嘉南大圳之後,這新舊技術之間的差異,讓興兄的產值不如從前,生活更是日漸困苦,而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壞景氣,使得興兄只好將賴以維生的田地拿去抵押,付風兒的學資了。但興兄不知風兒的歷史記憶已逐漸被日本文化所改寫,還義無反顧地用台灣的乳汁去孕育「日本」。

(2)文化習俗:
  1.婚嫁的習俗:在風兒學成即將歸國並順道迎娶大和媳婦之時,興兄「很守古例,像那個「子婿燈」是不可缺的…」,等到正式迎娶時「興兄最致意者就是那個「戶朾」,…新娘初入門不可踏…」豈知大和媳婦根本不從大廳而入,而直接進風兒的房間,顯然大和媳婦的無禁忌與興兄的守傳統古禮成了強烈對比。再者宴客時,「新郎新婦穿著「紋附的和服」向眾人道謝了。」這裡卻顯示出風兒夫妻是遵循日本結婚的禮儀,更強調了台灣與日本之間文化的衝突。

  2.新年的習俗:「風兒因為離鄉多年,鄉語也忘記了,就是在來的生活也不慣了,自己的祖家是住不得了。」而搬到就職古都,新年過節更是沒回來與興兄一家團圓,在這段興兄等風兒回鄉團圓的描述中啊!真大不孝!哼!汝也不該新得這麼款!年頭到年尾,勿論是誰也該回來一家團圓,怎麼連這年到日,汝也不願回來嗎?顯現了一個傳統社會中父親的焦慮,興兄渴望的不止是風兒的人歸來而已,更是風兒背棄孝道的人倫之本。

  3.服侍長輩的習俗:「大媳婦二媳婦款待他是無微不至!親像面桶水啦…」這是台灣媳婦對待長輩的態度,反觀大和媳婦入門,從未服侍過興兄。就在興兄前往就職古都的風兒官邸,大和媳婦卻將這個公公當成鬧事的人而「惡言」相向,這也是這篇小說中大和媳婦開口說話最多的時間點,彷彿透露殖民者對被殖民者最常的用語。直到風兒回來之後,大和媳婦才轉個態度攙扶興兄、幫興兄洗腳、跪在興兄面前斟酒…等,這些行為在興兄面前顯得做作,亦證明她是個「有禮無體的大和姑娘」

(3)城鄉差距:當興兄為了找風兒而到了古都時,「興兄舉目一看,事事都不如前了,興兄詫異地自問:「豈不是古都嗎?」…」興兄自從媽祖停止進香之後,便很久未到古都,以致於他的歷史記憶仍舊停留在以往,而古都的環境變遷使興兄對它產生了「陌生感」,一是現代化的建築,二則是日本殖民台灣後,在城市加諸了許多秩序,如文中:「興兄又犯著左側通行了,這時興兄感覺都會怎麼如此艱難過日呢!他愈想討厭起來…回到他自己的田裡來了,這殺人的都會有什麼好留戀?」這股「陌生感」讓興兄感覺到莫名的焦慮,一直衝擊著他內心自由的鄉村生活,在同一塊土地上卻有兩種新舊時代與文化上的衝突,興兄心中的「撕裂感」是可想而知的。

四、結論─空間的暴力

  蔡秋桐在處理興兄進入古都的手法相當值得探討,雖然文中所透露的線索是親情的理由─興兄為了找風兒,但暗藏的引線卻是文化認同的問題─曾為媽祖進香的古都。興兄向著古都而來,對古都唯一的記憶便是向媽祖進香之事,直到即將離開古都之時卻又說:「唉!沒記得去媽祖婆燒金了。」筆者分析了三點:()「陌生感」使得興兄原本的歷史記憶與變遷後的古都無法產生共鳴,直到要離開古都,原本的歷史記憶才又喚醒。()蔡秋桐藉此暗示著現代化之後的古都,或許根本沒有媽祖廟,這傳統民間信仰在新時代是不會存在的。()興兄在古都的總總楣運,是要更強調本可保平安的媽祖或許都自身難保了。這三點共通的便是,象徵中國傳統文化的媽祖,在日本殖民改造的古都是被邊緣化,甚至是「同化」的。

在古都的興兄亦可另作一傳統文化之象徵,但不同於媽祖的是,筆者認為蔡秋桐將其本身的自覺化成興兄,與外來文化作一種「對抗」,如文中興兄雖在風兒官邸接受了大和媳婦的服侍,並「轉怒為笑說:「哈哈,我底好媳婦!」」而在晚餐之後酒酣至大醉,酒退醒來縱使他睡在官邸裡高級的床上,卻反倒感覺不自在。又如,隔天風兒要帶興兄遊遊古都,並為興兄準備了體面的服飾,一開始興兄為了顧及風兒的面子勉強穿上,遊歷了古都的風物後,在一家百貨店用餐後,「行到昇降機口,正好要降下去…興兄一時暈去了…幸不至大事,定神醒來了,」興兄鞋也不穿,要回去了,在路上又因觸犯了交通規則,讓興兄感覺到這個空間的壓力,而很迫切的想回到家鄉。這些看似相當進步且文明的古都,事實上卻是殖民者緩慢加諸的「空間暴力」,但興兄卻拒絕被同化,以至於在最後提起了忘記向象徵中國傳統文化的媽祖燒金之事,因為他仍堅信在自己的歷史記憶中,可以找到最原始的歸屬地。
   

參考資料:
1.      許俊雅  《日治時期台灣小說選讀》 萬卷樓 ,頁35-47
2.      陳芳明  〈三○年代台灣作家對現代性的追求與抗拒〉

http://www.nchu.edu.tw/chinese/eo18.html#_ftnref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