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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6月4日

賴和〈蛇先生〉探析

賴和〈蛇先生〉探析

張日郡

一、前言

  賴和〈蛇先生〉[1]在一九三0年分三次,發表於《臺灣民報》[2]。此篇內容有關在殖民統治下,日本對臺灣醫療的政策與社會情況作一描寫。透過蛇先生醫治蛇毒的秘方批判庄民的迷信,而與賴和另一篇〈未來的希望〉[3]中,大舍為了生子而迷信秘方,枉送繼室的性命,批判不謀而合。


再以蛇先生被拘捕的情形,對殖民體系下的法律作一反諷。「批判」在這篇小說中,如「火神的權威,在黑暗之中是非常偉大,在祂光明所照的地方,能使一切魔鬼潛行。(81)藉著小說結尾秘方無任何藥效的諷刺,著實地打擊了擁有法律命令且追求秘方的西醫,此時,賴和的「批判」又如「西斜的日露出溫和的面孔(88),照著雨後濕冷的村莊,有了一絲暖意。

二、人物分析

(一)蛇先生

  蛇先生乃是本篇小說的主角,文中一開始便道出他的職業:

   蛇先生再這幾百里路內外是真有名聲的人。他的職業是拿水雞,這雖是一       
   種不用本錢的頭路,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做得來的事,有時候也有生命  
   上的危險。(81)

而就因拿水雞的工作,是需要技術的,更需冒著被蛇攻擊的風險,於是蛇先生「對蛇自然有著戒備和研究,捕蛇的技倆,蛇傷的醫治,都有一種秘傳,蛇先生就是因此出名。(82)也之所以被尊為先生,還有一段故事:

   在他隔壁庄,曾有一個蛇傷的農民,受過西醫的醫治,不見得有藥到病除  
   那樣應驗,便由鄰人好意的指示,找蛇先生去,經他的手,傷處也就漸漸   
   地紅腫消了。(83)

縱使蛇先生認為「算不上行善,也一定不是作惡,那知卻犯著了神聖的法律。(83)而受法律命令的醫治蛇傷的西醫,得知蛇先生為人醫治蛇傷一事,便報告到法律的專賣所,原因在於蛇先生不是法律認定的醫生,儘管蛇先生只是出於「惻隱之心」,亦是無償的醫治,卻也躲不過法律的監視,慘遭取締。

   蛇先生的善行,在他們的認識裡,已成為罪惡。沒有醫生的資格而妄為人
   治病,這是有關人命的事,非同小可,他們不敢怠慢,即時行使職權,蛇
   先生便被請到留置間仔去。(84)

但在法律面前,蛇先生仍「咒死賭活,堅說沒有秘方。」這是蛇先生老實性格之呈現,或者說他根本不迷信別人所認定的「秘方」。在這裡卻出現了法律的矛盾,蛇先生沒有醫生執照而替人醫病,於法而言確實犯罪,但在那些受他醫治過的人與家人,利用「錢神」來打通關係,欲使其罪名開脫,「為錢神留下一點情面,蛇先生碰著這網仔隙,(84)還是堅持自己的誠實,不會鑽出去。說明法律不外乎「人情」,這人情乃是建築在「金錢」之上的,極為諷刺。小說發展到後來,他依然對著來求秘方的西醫說:

   秘方!我千嘴萬舌,世人總不相信,有什麼秘方。(88)

   咳!你也是內行的人,我也是已經要死的了,斷不敢說謊,希望你信我,
   實在無什麼秘方。(90-91)

甚至把所謂的秘方,包給了西醫,讓他帶回去化驗,證明自己所言不假。而蛇先生在話語之中,亦透露出對人無知的迷信一種無奈,卻又看透人性之感:

   世間的人總以不知道的事為奇異,不曉得的物為珍貴,習見的便不稀罕,
   易得的便是下賤。……對人不大計較,便有講你是薄利多賣主義的人,對
   人輕快些,便講你設拜壇在等待病人。(89)

面對自身年老的出名,伴隨而來的只是「更覺豐裕快活,……卻又沒有受人謝禮。(86)或許正因已是歲暮之年,需要的是這樣助人的成就感,「秘方」傳或不傳,對蛇先生而言是沒有意義的,所以在他死後,那些不「明白事理」的人仍會說「而今蛇先生也死了!此後被蛇咬的人不知道要死幾個!?(93)根據筆者的推測,年老的蛇先生盼望在生前留些「什麼」,個人的虛榮?抑或,人的信仰?

   明明是極平常的事,偏要使它稀奇一點,不教他們明白,明明是極普通的
   物,偏要使它高貴一些,不給他們認識,到這時候他們便只有驚嘆讚美,  
   以外沒有可說了。(89)

   人總不信它有此奇效,太隨便了,會使人失去信仰。(92)

這用近代科學化驗不出效用的「秘方」,乃是蛇先生「三折肱成良醫」的產物,可看成是先民的文化傳承與生活智慧,縱使賴和藉著秘方來反諷庄民的無知、迷信,但在這新舊交替、殖民壓迫的時代,儼然也成為了一種撫慰人心的良藥。

(二)追求秘方的西醫
  
  瀰漫現代氣息的西醫,相較於「在迷信保育下長大的人」─蛇先生,顯得對秘方執著的追求,這是賴和筆下的諷刺,甚至暗藏著西醫逐利之心態:

   現時不像從前的時代,你把秘方傳出來,的確不用煩惱利益被人奪去,法
   律對發明者是有保護的規定,可以申請特權。……你的秘方也可以申請專
   賣,你打算怎樣?(91)

此法或許蛇先生早已知道,甚至在當時被拘捕時,即可「講出秘方,就不妨把法冤枉一下。(85)但他並沒有這麼做,只因根本沒有秘方可言,就算真有,蛇先生能如願申請到嗎?於是這段話從西醫的口中說出,便顯得矯情做作了。蛇先生終將秘方交給西醫,讓他拿去化驗:

   只有既知巴豆,此外一些也沒有別的有效力的成分……!(93)

小說在這裡作結,亦是「世人在痛惜追念蛇先生的時候(93),以類似電影分割畫面般的呈現,呈現一種可預知的「錯愕」、「滑稽」、「荒謬」之結局,而在電影散場之後,我想座位席上,西醫仍會「忠實」地不捨離場。於是,這個結局反應著上一個主題的結論,當把秘方看成是先民的文化傳承與生活智慧時,用新興的近代科學、逐利的現代思想,真能「化驗它的構成,實驗它的性狀,以檢定祕藥的效驗(92)嗎?此時,化驗的結果便是答案。

三、小結:法律之下無「秘方」

    在此篇小說中,賴和在情節的推演上,有時會跳脫出情節的架構,以一種客觀又寫實的「批評」放置其中,但與情節卻是相得益彰的,如〈蛇先生〉評論法律:

法律!啊!這是一句真可珍重的話,不知在什麼時候,是誰個人創造出
來?實在是很有益的發明,所以直到現在還保有專賣的特權。世間總算有了它,人們才不敢非為,有錢人始免被盜的危險,貧窮的人也才能安分地忍著餓待死。(83)

  仔細閱讀這段文字,著實充滿了反諷、無奈、以及暗示。當蛇先生的「善行」成為了執法者和西醫眼中的「罪行」,而被嚴行拷打之際,仍舊不肯屈服,與那獨裁(他們終未有信過任何人類所講的話(85)且殘酷的體制,為錢服務的當權者,無疑是強烈的對比。神聖法律之下的「秘方」在此篇小說中,便是「錢神」本身,而醫療技術、低下階層的人民健康,在法律面前,棄之如敝屣。而秘方終隨著蛇先生的死過,被帶往另一個世界,但我認為賴和除了諷刺之外,還留下了點正面的「盼望」:

   聽講這樣的秘方祕法,一經道破便不應驗,是真的嗎?(93)

這是由一個叫年輕的人發出的問題,而旁邊有年紀的人都只是搖頭嘆氣。身為西醫的賴和,藉著讓懷有秘方的蛇先生死去,象徵一種渴望人的迷信,也能隨之逝去,盼望新生的生命如那年輕人,對迷信也能提出質疑,我認為賴和曉得近代科學的傳入,已是必然的趨勢,於是讓這個「質疑」存在小說中,為近代科學作正面的詮釋。而與「秘方」被檢驗出沒有效用,在書寫上是並行、互相呼應的,正因為如此,讓此篇小說被提升到一個更深層思考之層次,不單純為諷刺小說而已。




[1] 參見張恒豪主編《賴和集》,台北,前衛出版社,一九九一年二月一日,頁81-93
[2] 〈蛇先生〉發表於《臺灣民報》二九四、二九五、二九六號,一九三0年一月一日、十一日、十八日。
[3] 同註1,頁221-22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