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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10月27日

花無百日紅─李商隱詩中「花」的意象初探

花無百日紅─李商隱詩中「花」的意象初探

逢甲大學中文系 張日郡


一、前言

  李商隱是晚唐時期的詩人,其詩歌的藝術成就相當高,而義山所處的時代已是唐詩的後期,也是唐朝的逐漸衰敗之際,但這時期的詩歌表現卻沒有跟著沒落,而是唐詩另一波的高潮。而李商隱正是後唐的代表詩人,並且擁有獨特非凡的藝術表現,汪辟疆說:「有唐一代詩家,能自闢宇宙者,唯李、杜、昌黎、玉谿。」[1]縱使義山詩在文學史上的評價,是毀譽參半的,但汪氏如此獨到的見解,或許更值得去研究李義山詩中的旨趣。


  劉勰《文心雕龍․神思篇》曰:「獨照之匠,窺意象以運斤。」而其中的「意象」是藉由創作而展現的,詩人以本身獨特之巧思,選擇符合自己內在情感的題材,用比、興之手法再以建構,藉意象來承載自身的「心象」。而本文單就李商隱詩中的「花」,針對李商隱如何以「花」所呈現的意象,去展示其生命型態中的種種面向,並且以讀者的角度,去詮釋李商隱賦予「花」的意象裡,有關其內在感受、情志、以及體驗等主觀的層面,藉此期望能對李商隱研究作一補充或整理。亦希望藉由此文,能對李商隱的生命情調作一更深入的探索,以下歸納本文所要探討的花類[2]

卷次
   詩題
 花類
格律
1-012
牡丹(錦幃初卷)
  

牡丹
七律
1-055
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(其一)
七律
1-056
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(其二)
七律
3-039
牡丹(壓逕復綠溝)
五律
2-019
朱槿花二首

朱槿花
五律
2-048
槿花(風露淒淒)
七絕
2-085
槿花二首(燕體傷風力)
五律
2-095
野菊

菊花
七律
1-136
五律
1-116
和馬郎中移白菊見示
七律
3-089
代贈


荷花



荷花
長短句
3-169
贈荷花
七言六句
3-045
荷花
五律
2-165
題白石蓮花寄楚公
七律
1-019
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
七絕
3-174
暮秋獨遊曲江
七絕
2-126
夜冷
七絕
3-188
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
五律
2-083
無題四首之一(來是空言去絕蹤)
七律
2-083
無題四首之二(颯颯東風細雨來)
七律
3-046
送臻師二首之二(苦海)
七絕
1-009
無題(八歲偷照鏡)
五古
1-053
無題(照梁初有情)
五律
3-058
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
梅花
七律
2-161
憶梅
五絕


  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由上表歸納本文欲討論的花類:牡丹五首、朱槿花五首、菊花三首、荷花十三首、梅花二首,共二十八首,另外,由於於第四章,分述各種花類所象徵之涵義。以及其他或作佐證之用。

二、李商隱的生平與時代背景

  李商隱(憲宗元和七年~宣宗大中十二年,八一二~八五八),字義山,號玉谿生,又號樊南生,祖籍懷州河內(今河南沁南),自祖父起遷居鄭州滎陽(今屬河南),為其第二故鄉。幼孤貧,能為文,令狐楚奇其才,使遊門下,授以駢文,遇之甚厚,獎譽甚力,開成二年(八三七)逐擢進士,同年冬興元節度使令胡楚卒;次年赴涇元節度使王茂元幕,茂元愛其才,以女妻之,從此不免牛李黨爭的糾葛[3],而身處夾縫,導致了一生沉淪漂泊的隱痛。

  開元四年為校書郎,調補弘農尉;次年辭尉赴湖南。會昌元年(八四一)還京,次年居陳許幕掌書記,旋居母喪;五年入京,重官秘書省正字。大中元年(八四七)隨鄭亞赴桂管幕,次年還京,為盩厔尉;三年盧弘止鎮徐州,奏為判官,得侍御史;四年令胡綯為相執政,仍不顧其屢次上書陳情而未加薦引;五年妻王氏卒,赴東川節度柳仲郢幕,直到十年始隨仲郢還朝,辟為鹽鐵推官;大中十二年罷職後,不久即病卒於滎陽,有《玉谿生詩》即《樊南文集》,詩約六百首。

  整體而言,李義山所處的時代背景,從出生至老死,短短四十六年的時間,卻歷經憲宗、穆宗、敬宗、文宗、武宗、宣宗六個皇帝,這樣急速的轉變,顯示出社會政治混亂不安,同時外有藩鎮之亂,內有宦官之禍,朋黨之爭等混亂局面,更突顯後唐王綱衰敗的事實,而這個現象與義山的一生漂泊窮困不無關係,縱使義山心中滿懷理想,但仍就如〈風雨〉一詩所言:「悽涼寶劍篇,羈泊欲窮年。黃葉仍風雨,青樓自管絃。」藉著古劍寄託自身懷才不遇的悲憤,以風雨中即枯的黃葉,比喻自己悲慘的身世遭遇。又如吳調公所言:「詩人的一生是力求有為的一生,但也是坎坷潦倒的一生。」[4]於是,時代背景所賦予詩人的這些人生歷練,必然可以在義山的詩歌作品中,找到一絲痕跡。


三、詩歌中「花」之溯源及發展[5]

(一)先秦

  先秦中有二書為南北方文學的源頭,北為《詩經》,南為《楚辭》。而《詩經》首次出現「桃之夭夭」,以此起興;《楚辭》亦有寄情蘭花,比喻為君子。且以此二書為代表,加以討論:

1.《詩經》

  《詩經》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,在書中亦可發現一些以花卉入題的詩作,如〈周南‧桃夭〉:「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之子于歸,宜室宜家。」藉由盛開的桃花來比喻少女的美麗,並且希望她在春光明媚的季節出嫁,能夠過得幸福美滿。又如〈鄭風‧有女同車〉:「有女同車,顏如舜華。將翺將翔,配玉瓊琚。彼美孟姜,洵美且都。」以名為「日及」的槿花,比喻少女的美貌,同時亦暗喻青春容易早逝,如同「朝榮暮落」的槿花一般。又如〈衛風伯兮篇:「焉得諼草?言樹之背,願言思伯,使我心痗。諼草又名為忘憂草或金針花。以由此可見《詩經》中已有對桃花、槿花、金針花的描寫,但數量並不多。

2.《楚辭》

  在《楚辭》中,屈原的作品佔了大多數,以其作品作為代表。屈原常用自然界的景物來抒懷,以及用花卉來比喻象徵。如〈離騷〉:「朝飲木蘭之墬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」、製芰荷以為衣兮,集芙蓉以為裳。」    第一首描寫,早上飲用蘭花瓣上的露水,晚餐則食菊花果腹。第二首則以裁製荷葉、芙蓉作為衣服。兩首皆喻自身的高潔。

(二)漢代

  在《古詩十九首》中對花的描寫多為比體,如〈冉冉孤生竹〉:

   冉冉孤生竹,結根泰山阿。與君為新婚,菟絲附女蘿。菟絲生有時,夫      
   婦會有宜。千里遠結婚,悠悠隔山陂。 思君令人老,軒車來何遲!傷彼
   蕙蘭花,含英揚光輝。 過時而不采,將隨秋草萎。君亮執高節,賤妾亦  
   何為?(〈全漢詩‧卷七〉)

本詩是女子新婚久別或是恐婚遲之作,以菟絲花、蕙蘭花自比,希望男方早日歸來,畢竟女人的青春有限。而又如東漢宋子侯〈董嬌饒〉[6]

   洛陽城東路,桃李生路旁。花花自相對,葉葉自相當。春風南北起,花葉
   正低昂。不知誰家子,提籠行采桑,纖手折其枝,花落何飄揚。請謝彼妹
   子:"何為見損傷?高秋八九月,白露變為霜。終年會飄墮,安得久馨香?
   秋時自零落,春月複芬芳。何如盛年去,歡愛永相忘?吾欲竟此曲,此曲
   愁人腸。歸來酌美酒,挾瑟上高堂。

詩中以桃李比喻女子的容貌之美,雖然明年的春天還會再來,但女人的青春可是一去不復返。由此可知「花」至漢代,在寫作技巧上仍以比喻象徵為多。

(三)魏晉南北朝

  魏曹植〈宜男花頌〉:「草號宜男,既曄且貞。其貞伊何,惟乾之嘉。其曄伊何,綠葉丹花。光采晃曜,配波朝日。君子耽樂,好和琴瑟。固作螽斯,惟立孔臧。福濟大姒,永世克昌。」(《曹子建集校注‧卷三》)宜男花即忘憂草或金針花的別稱,此詩讚美宜男花之豔麗。而到了兩晉之後,則出現較多的詠花之作,如張華〈荷時〉、袁山松〈詠菊〉,陸機〈園葵詩〉等等。例舉一首袁山松〈詠菊〉:「靈菊植幽崖,擢穎陵寒飆。春露不染色,秋霜不改條。」(〈全晉詩‧卷五〉)歌頌菊花的高潔,並且在袁山松筆下已將菊花人格化。

  南朝宋的照〈梅花落〉:「中庭雜樹多,偏為梅咨嗟。問君何獨然,念其霜中能作花,露中能作實,搖蕩春風媚春日。念爾零落逐寒風,徒有霜華無霜質。」(〈全宋詩‧卷四〉)藉由雜樹與梅花相襯,歌頌梅花「霜中能作花,露中能作實」的品性。又如南朝齊王融〈詠池上梨花詩〉:「翻階沒細草,集水間疏萍,芳春照流雪,深夕映繁星。」(〈全齊詩‧卷二〉)歌詠池上梨花。北朝北周的周瘐信詠梅花、杏花、荷花各一首,〈詠梅花〉:「常年臘歲半,以覺梅花闌。不信今春晚,俱來雪裡看。樹動懸冰落,枝高出手寒。早知覓不見,真悔著衣單。」(〈權北周詩‧卷二〉)藉尋梅而暗喻詩人自己,被迫留於北周之無奈。從魏晉南北朝來看,「花」的歌詠之作,逐漸變多,技巧上亦較前期好。

(四)隋唐代

  隋代歌詠花之作,大致上承繼南北朝之格局,如辛德源〈芙蓉花〉:「洛神挺凝素,文君豔拂紅。麗質徒相比,鮮彩兩難同。光臨照波日,香隨出岸風。涉江良目遠,託意在無窮。」(〈全隋詩‧卷二〉)又如弘執恭〈秋池一株蓮〉:「秋至皆空落,淩潑獨吐紅。託根方得所,未肯即從風。」(〈全隋詩‧卷七〉)此二首皆描寫芙蓉,即是荷花。而入唐之後,因為時代背景以及詩歌本身發展之因素,加上唐代詩人兼採南北文化之長,集六朝詠花詩之大成,把它發揚光大,於是為詠花詩豎立一個新的紀元。


四、李商隱詩中「花」意象初探

(一)牡丹

  自唐代以降,牡丹花逐漸被人重視,並且在花的領域取得「花后」的地位,更擁有一個相當尊貴的稱號─「國色天香」[7]陳寅恪根據李肇《國史補》、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、舒元輿〈牡丹賦序〉等唐代筆記小說及詩賦之相關記載,推論:「此花於高宗武后之時,始自汾晉移植京師。當開元天寶之世,猶為珍品。至貞元元和之際,逐成都下之盛翫。此後乃瀰漫於士庶之家矣。」[8]由此考證之結果,知其乃於初盛唐所締造的太平盛世中,以其花朵之碩大穠豔而躍登為唐代的國花,儼然是唐人之審美觀、價值意識乃至時代精神的具體象徵。而歌頌牡丹的詩更是不在少數,當然李商隱也無法免俗,這首〈牡丹〉:

   錦幃初卷衛夫人,繡被猶堆越鄂君,垂手亂翻雕玉佩,招腰爭舞鬱金裙。
   石家蠟燭何曾剪,荀令香爐可待熏。我是夢中傳彩筆,欲書花葉寄朝雲。

  這首詩通篇運用比體,並且融合相當多的典故,將牡丹之容比喻如衛夫人之豔、越鄂君之姿,再以「垂手亂翻雕玉佩,招腰爭舞鬱金裙。」比喻牡丹之葉隨風搖曳、翻動之美,頸聯又以「蠟燭何曾剪」形容牡丹之豔麗奪目、其香味又如荀令身上之奇香久久不散,末聯顯然將自己當成牡丹花的「代言人」[9],只有自己能將牡丹之美形容得如此盡善盡美。此篇中,牡丹儼然成為詩人心中「美」的象徵,而詩中運用典故,描寫的都是相當有名的人物,可見李商隱在二十一歲面對自己前程,是充滿「美」的想像以及希望的。但〈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〉:

   下苑他年未可追,西州今日忽相期。水亭暮雨寒猶在,羅薦春香暖不知。
   舞蝶殷勤收落蕊,佳人惆悵臥遙帷。章臺街裹芳菲伴,且問宮腰損幾枝。

   浪笑榴花不及春,先期零落更愁人。玉盤迸淚傷心數,錦瑟驚絃破夢頻。
   萬里重陰非舊圃,一年生意屬流塵。前溪舞罷君迥顧,併覺今朝粉態新。

這組詩作於二十七歲的李商隱在王茂元幕中任職,眼見生非其地之牡丹花飽受風雨摧殘之景象,心中油然生發一股身世蒼涼之感,逐作此詩以抒發已意。[10]清汪辟疆曰:「此義山在安定借牡丹以寄託身世之詩。題意已明,非專詠牡丹也。」[11]牡丹為雨所敗,令詩人感到如此美之物,竟因外在的種種因素而提早凋謝,可謂「秋蝶無端麗,寒花只暫香。多情真命薄,容易即迴腸。」(〈屬疾〉)而「浪笑榴花不及春,先期零落更愁人。」說明牡丹之後才是榴花開的夏季,但詩中並沒有提到牡丹,而是藉著「不及春」來隱喻,將牡丹隱至「春」字之中,一有牡丹之美勝過榴花,二則是感嘆牡丹的先期零落,而「一年生意屬流塵」。

  牡丹的意象皆隱藏詩句之中,呈現一種「希望」的凋零、「美」的殞落,在詩人的心中是「萬里重陰」的,更是「寒猶在」、「暖不知」。「玉盤迸淚傷心數,錦瑟驚絃破夢頻。」形容風雨摧殘的景況,卻也不是一時就罷,「數」、「頻」道出了反覆不斷的煎熬,當詩人對前途懷抱希望之時,卻總是無情地被阻斷,一次次的打擊、接踵而至的不如意,讓詩人感到「併覺今朝粉態新,而在這首詩的最後一句,竟以如此出人意表的人生觀作結,難道此種情景不過是風雨前的「寧靜」?詩人的自我解嘲反而突顯出牡丹甚至是人生的一種「敗」意,或者是一種「無力感」的表現,正如「相見時難別亦難,東風無力百花殘」(〈無題〉),縱使詩人是「不到黃河心不死」,但落花「流塵」仍帶給詩人一種對人生的無奈,以及「美」的幻滅,總是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(〈樂遊原〉)的悲情,天地間的一切美好無法挽留,也無法為詩人停留一刻。而在另一首〈牡丹〉:

   壓逕復綠溝,當窗又映樓。終銷一國破,不啻萬金求。鸞鳳戲三島,神仙
   居十洲。應憐萱草淡,卻得號忘憂。

  在此首之中,牡丹之美反而在詩人心中是沉重的,作為唐詩舉國賞愛之名花,牡丹之嬌貴與賞花之盛況在貴遊群集的京城長安中最可展現[12],唐李肇《國史補》卷中記述其事:「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。每春暮,車馬若狂,以不耽玩為恥。執金吾鋪宮圍外寺觀,種以求利,一本有值數萬者。」當牡丹之美在世人眼中不再單純,得「萬金求」,甚至可能「終銷一國破」之時,詩人一反其他歌詠牡丹之詩,認為「應憐萱草淡,卻得號忘憂。」而「憂」字更是有兩層涵義,一則憂世風徒重牡丹之穠豔,實非好的現象;一則藉由萱草的忘憂,為詩人憂世之情懷作一反襯,更以神仙之地愛其忘憂萱草,當作詩人情感寄託之所在。

  可見牡丹在李商隱詩中,呈現一種「希望」的凋零、「美」的殞落,但是他所寄望的卻又是對人生美好的一種憧憬,正顯示出詩人內心的痛苦與矛盾,不自主的透漏在詩裡。

(二)槿花

  晉‧嵇含《南方草木狀》:「朱瑾花,莖葉皆如桑,高止四五尺。自二月開,至中冬歇,花深紅色,大如蜀葵……日光所爍,疑若焰生。一叢數百朵,朝開暮落,插枝即活。一名赤槿,一名日及。」李時珍《本草綱目‧木部三》曰:「此花朝開暮落,故名日及,曰槿曰蕣,猶僅榮一舜之義也。」郭璞〈遊仙〉一詩道:「蕣榮不及朝。」由於槿花「朝榮暮落」的特性,讓詩人感到悽涼之感,其〈朱槿花二首〉:

   蓮後紅河患,梅先白莫誇。纔飛建章火,又落赤城霞。不卷錦步障,未登   
   油壁車。日西相對罷,休澣向天涯。

   勇多侵露去,恨有礙燈還。嗅自微微白,看成沓沓殷。坐疑忘物外,歸去  
   有簾間。君問傷春句,千辭不可刪。

  詩人將槿花朝白暮紅的生命特性,與梅花的白、蓮花的紅相提並論,可見詩人對其美的誇獎,更以建章火」、「赤城霞」來比擬,讓槿花更顯得其紅艷燦爛。在後首一二聯說明天未亮出門辦公,而「嗅」字顯示出起床有意識之際,聞到槿花的香味,同時其為白色的,而夜盡暗恨而歸來,則看到槿花已是呈現枯萎的紅色,感嘆槿花開落竟是如此迅速。然而槿花之美卻「不卷錦步障,未登油壁車」,可謂為「花中之不遇者」[13],也只有詩人本身欣賞而已,藉此自傷。而在另一首亦能發現這種青春易逝的描寫,且看〈槿花二首〉:

   燕體傷風力,雞香積露文。殷鮮一相雜,啼笑兩難分。月裏寧無姊,雲中
   亦有君。三清與仙島,何事亦離群。

   珠館薰燃久,玉房梳掃餘。燒蘭才作燭,襞錦不成書。本以亭亭遠,翻嫌
   脈脈疏。迴頭問殘照,殘照更空虛。

  清程夢星曰:「此為女冠惜別而發。」[14]味其意致,蓋借槿花以泛詠女冠之處境、命運者。[15]原以為離群索居的地方,應可以遠離塵囂,但卻「本以亭亭遠,翻嫌脈脈疏」竟是如此寂寥,等到「迴頭問殘照」年華已過,「殘照更空虛」
不勝唏噓之感,意相通於「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」(〈嫦娥〉)而借槿花喻女冠的僅為青春的消逝,而延伸而出的,即是與詩人本身的連結,馮浩曾言:「義山身世之感,多託仙情豔語出之。」(《玉谿生詩集箋注》卷一)總是在詩中有關神話素材,透露出詩人的一種「人情味」[16],於是女冠學道慕仙,追求清真卻又不甘寂寥,與詩人的篾棄庸俗、嚮往高潔而陷入身心孤寂之境極為類似,以此設想,則詩中「殷鮮一相雜,啼笑兩難分」、「本以亭亭遠」更顯得其深意而將槿花的意象表現的淋漓盡致便是這首〈槿花〉:「風露淒淒秋景繁,可憐榮落在朝昏。未央宮裏三千女,但保紅顏莫保恩。」以槿花的朝榮暮落來比喻宮女紅顏易衰,君恩難保,「不但是封建社會宮闈生活習見之現象,亦政治生活習見之現象。而於君主傳位,黨局反覆之際,此種現象尤為突出」[17]「可憐榮落在朝昏」可謂詩人對槿花最深層的體認,「憐」字更是用得精巧,更反諷出君恩的「無情」─不憐。槿花在李商隱詩中而言,皆是感慨時光流逝的悲哀。


(三)菊花

  菊花自古便是隱士的象徵,以高潔著稱,晉袁山松〈詠菊〉:「靈菊植幽崖,擢穎陵寒飆。春露不染色,秋霜不改條。」(《全晉詩》卷五)寓有詩人對高潔品行的追求。[18]再看李商隱如何看待菊花,〈菊〉:

   暗暗淡淡紫,融融冶冶黃。陶令籬邊色,羅含宅裏香。幾時禁重露,實是
   怯殘陽。願泛金鸚鵡,升君白玉堂。

首聯,寫菊花之美色,頜聯又借陶令、羅含襯托出菊花的身分品格,同時詩人雖將追求隱逸的心態暗喻其中,但卻有不甘寂寞之感,後四句所表現的是渴望能在仕途一展長才、積極用世之心境,另一方面詩人對物的「人情味」又再度出現,如此美菊只在陶籬羅宅之中,重露殘陽,還不如牡丹般在「長安」繁花盛開,這是詩人所懷抱的希望,但又如〈野菊〉:

   苦竹園南椒塢邊,微香冉冉淚涓涓。已悲節物同寒雁,忍委芳心與暮蟬。
   細路獨來當此夕,清尊相伴省他年。紫雲新苑移花處,不取霜栽近御筵。

菊花生長在「苦竹」以及「辣椒」的身旁,散發出「微」香冉冉,一則可見菊花數量之少,二則是苦竹成「園」的竹味、辣椒所擁有強烈的味道,幾乎快把菊香要掩蓋,而在這園裡,菊花也只能成為「野」菊,恰如「紫雲新苑移花處,不取霜栽近御筵」,野菊終究無法像牡丹那樣在長安繁花盛開的,與張九齡〈感遇十二首〉:「江南有丹橘,經冬猶綠林。豈伊地氣暖,自有歲寒心。可以薦嘉客,奈何阻重深。」意境是相當類似的,皆是不被重視的。這首呈現出,詩人以物自傷的悲情所在,「細路獨來當此夕,清尊相伴省他年」此種物我交融的描寫,花中隱士適無其所,更是詩人備感身世之悽涼,詩人省思的菊花還能處於何地?且看〈和馬朗中移白菊見〉:

   陶詩只採黃金寶,郢曲新傳白雪英。素色不同籬下發,繁花疑自月中生。
   浮杯小摘開雲母,帶露全移綴水精。偏稱含香五字客,從茲得地始芳榮。

詩人在看待菊花似如「黃金寶」、「白雪英」,然而卻不屬人間所有,「素色不同籬下發,繁花疑自月中生。」只有在仙界,「從茲得地始芳榮」,只有仙界才能使花中隱士適得其所。由此可知,菊花的高潔在詩人眼中已神格化,相對於菊花在人生路途上的種種波折,詩人的「於心不忍」,只能將菊花放置月中,遠離塵囂。


(四)荷花

  荷花,睡蓮科蓮屬,多年生草本。莖為地下莖,有明顯的節,生於淤泥中,葉大而圓,夏日開淡紅、黃色、淡紫或白色的花,花型大,重瓣、單瓣皆有,果實內藏於蓮蓬,呈暗黑色。亦稱「蓮花」、「芙蓉」、「菡萏」。[19]所以欲從李商隱詩作中,分析荷花的意象,勢必將「荷花」、「蓮花」、「芙蓉」三者一同納入。先就詩中出現的荷花,作一歸納分析:

   都無色可並,不奈此香何。瑤席乘涼設,金羈落晚過。迴衾燈照綺,渡襪
   水沾羅。預想前秋別,離居夢櫂歌。(〈荷花〉)

   世間花葉不相倫,花入金盆葉作塵。惟有綠荷紅菡萏,卷舒開合任天真。 
   此花此葉常相映,翠減紅衰愁殺人。(〈贈荷花〉)

   竹塢無塵水檻清,相思迢遞隔重城。秋陰不散霜飛晚,留得枯荷聽雨聲。
   (〈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〉)

   樹遶池寬月影多,村砧塢笛隔風蘿。西亭翠被餘香薄,一夜將愁向敗荷。
   (〈夜冷〉)

由此可發現,詩人以荷花入詩時,皆以「枯」、「敗」、「愁」等殘敗的意象呈現,一方面藉此自傷,另一方面則是充滿一種「落花流水春去也」的傷春情懷,如〈暮秋獨遊曲江〉:「荷葉生時春恨生,荷葉枯時秋恨成。深知身在情長在,悵望江頭江水聲。季節的逝去有如江水,詩人只聞其聲卻無法阻止,徒留惆悵。而「蓮花」詩的呈現卻又大不相同:

   白石蓮花誰所共,六時長捧佛前燈。空庭苔蘚饒霜露,時夢西山老病僧。
   大海龍宮無限地,諸天雁塔幾多層。漫誇鶖子真羅漢,不會牛車是上乘。
   (〈題白石蓮花寄楚公〉)

   憶奉蓮花座,兼聞貝葉經。巖光分蠟屐,澗響入銅瓶。日下徒推鶴,天涯  
   正對螢。魚山羨曹植,眷屬有文星。
   (〈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))

蓮花皆與佛教的事物有關,可見「蓮花」即為一種純淨的象徵,如〈送臻師二首之二〉:「苦海迷途去未因,東方過此幾微塵。何當百億蓮花上,一一蓮花見佛身。」於是原本「荷花」的殘敗之意,在此已不復見。於是觀察有關「芙蓉」的意象:

   楊柳路盡處,芙蓉湖上頭。雖同錦步障,獨映鈿箜篌。鴛鴦可羨頭俱白,  
   飛去飛來煙雨秋。(〈代贈〉)

   颯颯東風細雨來,芙蓉塘外有輕雷。金蟾齧鎖燒香入,玉虎牽絲汲井迴。
   賈氏窺簾韓掾少,宓妃留枕魏王才。春心莫共花爭發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
   (〈無題四首之二〉) 

  〈代贈〉當為貴家姬妾空房獨守者賦。[20]欣羨鴛鴦能自由自在的飛翔,並且白頭到老,「芙蓉」只能在路盡頭的湖上,哪兒也沒辦法去,比喻為詩中之人。而〈無題四首之二〉的「芙蓉塘外有輕雷」,在長門賦:「雷隱隱而響起,聲像君之車音。」將雷聲視為車音,可見一種盼望夫君返家的急切,然而詩中雖描寫女性的等待,而芙蓉音同「夫容」,故在「家國同構」之下,詩人將自己比喻為獨守的女子,盼望國君能再重用他,在另一首詩中更明顯的道出這樣的情景,「君恩如水向東流,得寵憂移失寵愁。莫向尊前奏花落,涼風只在殿西頭。」(〈宮辭〉)又如:

   照粱初有情,出水舊知名。裙衩芙蓉小,釵茸翡翠輕。錦長書鄭重,眉細
   恨分明。莫近彈棋局,中心最不平。(〈無題〉)

   來是空言去絕蹤,月斜樓上五更鐘。夢為遠別啼難喚,書被催成墨未濃。
   蠟照半籠金翡翠,麝熏微度繡芙蓉。劉郎已恨蓬山遠,更隔蓬山一萬重。
   (〈無題四首之一〉)

   八歲偷照鏡,長眉已能畫。十歲去踏青,芙蓉作裙衩。十二學彈箏,銀甲  
   不曾卸。十四藏六親,懸知猶未嫁。十五泣春風,背面鞦韆下。(〈無題
   二首之一〉)

以芙蓉作為衣服的材料,與《楚辭》中屈原〈離騷〉:「製芰荷以為衣兮,集芙蓉以為裳。」同為比喻自身的高潔。

  在詩人引用「荷花」入詩時,因為不同的環境下造成詩人不同的心境,於是荷花的各種別名─「蓮花」、「芙蓉」也依詩人欲表達之物,而有所選擇:荷花,比喻時光流逝帶給詩人的一種殘敗感;蓮花,比喻純淨;芙蓉,一為比喻「國君」,二則比喻自身之高潔。

(五)梅花與其他

  在南北朝時,梅花的意象如南朝宋鮑照〈梅花落〉,歌頌傲霜獨放的梅花,藉此暗喻詩人志高,而孤直不屈的人格,而在李商隱〈憶梅〉:「定定住天涯,依依向物華。寒梅最堪恨,常作去年花。」又以另一種角度去看梅花,彷彿充滿對梅花「生非其時」的感慨,又如〈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〉:

   匝路亭亭艷,非時裛裛香。素娥惟與月,青女不饒霜。贈遠虛盈手,傷離 
   適斷腸。為誰成早秀,不待作年芳。

此詩的梅花,「為誰成早秀,不待作年芳。」亦是詩人對梅花早開的悲痛。而「匝路」之梅「亭亭艷」,卻是生長在「匝路」。兩首詩作皆寄寓了詩人身世之感,充滿生不逢時的悲嘆。

  而在李商隱的其他詩作中,花的意象近乎以殘敗居多,且看〈落花〉:

   高閣客竟去,小園花亂飛。參差連曲陌,迢遞送斜暉。腸斷未忍掃,眼穿
   仍欲歸。芳心向春盡,所得是沾衣。

全篇藉落花以寄寓詩人一生沉淪落空而無可奈何的身世哀感,從花落之景象與落花分布之狀態,襯托出詩人心中無限依依的深情與無力回天的痛惜。[21]如清姚培謙曰:「此因落花而發身世之感也。……人生世間,心為形役,流浪生死,何以異此。」於是乎,詩人將人生的不得意皆寄托在花中。

五、結論

  以下整理李商隱詩中「花」之象徵意涵:() 牡丹:人生的美好;「美」的消逝;理想的寄託;「理想」的破滅。() 槿花:人生「朝開暮落」的急速。() 菊花:遠離塵囂的高潔。() 荷花:荷花─傷春情懷;蓮花─純淨的象徵;芙蓉─仕途的渴望。()梅花:生不逢時的感嘆

由此可知,李商隱詩中「花」的意象,是會隨著詩人的人生境遇而各有不同的象徵,更因為如此,李商隱詩中的『花』皆有一個共通點─容易凋謝。並且藉由花來表現:一、對人生追求純淨、高潔的美好理想。二、有生不逢時的感慨,藉由花終將凋謝,象徵詩人的理想徹底的破滅。詩人在「花」中,所呈現的是一種「二律背反」的思想,以及人生朝開暮落的時光急逝之痛苦。這與其他詩人歌詠詠花的作品,是相當特殊的地方,也讓我們對於李商隱的人格特質有了初步但深入的了解。


參考文獻:

一、古籍:
清馮浩箋注,唐李商隱著《玉谿生詩集箋注》,臺北:里仁,19818月出版
劉家鍇、余恕誠著,《李商隱詩歌集解》,北京:中華,1998年出版
歐麗娟選注,《唐詩選注》,臺北:里仁,20049月第四次增訂版

二、博碩士論文:
曾淑巖《李商隱詠物詩研究》,高雄: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1998
宜學:《李商隱詩與花間集詞關係之研究》,高雄: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2000
張琪蒼:《唐代詠花詩研究》,臺中: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1996
蕭翠霞:《南宋四大家詠花詩研究》,臺南: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1993
陳聖萌:《唐人詠花詩研究》,臺北: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,1980

三、專書:
張淑香著,《李義山析論》,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743月出版。
黃盛雄著,《李義山詩研究》,臺北:文史哲,19879月出版。
林淑貞著,《中國永物詩「託物言志」析論》,臺北:萬卷樓圖書,20024月出版。
吳晟著,《中國意象詩探索》,廣東:中山大學,2000四月出版。
李富軒著,《李商隱詩選》,臺北:漢威,19992月出版。
歐麗娟著,《李商隱詩歌》,臺北:五南,20035月出版。




[1] 汪辟疆著,《玉谿詩箋舉例》,中華文史論叢第四輯。
[2] 本文所引之詩,皆出自清‧馮浩箋注《玉谿生詩集箋注》,臺北:里仁,19818月。以下所引之詩,不再標明出處。
[3] 義山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,十年之間,得到屬於牛黨的令狐家之提攜與厚遇,但開元三年,義山娶屬於李黨王茂元之女,去牛就李,致朋黨之忌,即從此始。(參見張淑香著,《李義山詩析論》,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743月出版,頁214)
[4] 見吳調公《李商隱研究》,臺北:明文書局,19889月出版,頁2
[5] 參考陳貞俐著,《蘇軾詠花詩研究》,第二章,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所碩士論文,89學年度,頁8-17
[6] 見丁福保編,《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》,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759月以下至南北朝皆出自此書,僅標明年代、卷數。
[7] 見《摭異記》:「太和開城中,有程修已者,已善畫得進謁。會暮春內殿賞牡丹花,上頗好詩,因問修已曰:今京邑傳唱牡丹詩,誰為首出?修已對曰:嘗聞公卿間多吟賞中書舍人李正封詩曰:『國色朝酣酒,天香夜染衣。』上聞之,嗟賞移時,笑謂賢妃曰:汝妝鏡臺前,飲一紫金盞酒,則正封之詩可見矣。」
[8] 陳寅恪撰,《元白詩箋證稿》,臺北:世界,1975年出版。
[9]參見歐麗娟著,《李商隱詩歌》,臺北:五年,20035月出版,頁29
[10] 同註8,頁39
[11] 見劉家鍇、余恕誠著,《李商隱詩歌集解》,北京:中華,1998年出版,頁227
[12] 同註7,頁40
[13] 同註11,清‧姚培謙曰:「蓋花中之不遇者。」,頁663
[14] 同註11,頁1601
[15] 同註11,頁1603
[16] 參考黃盛雄著,《李義山詩研究》,臺北:文史哲,19879月出版,頁133
[17] 同註11,頁1605
[18] 當時好用菊花入詩者,首推陶淵明,其雖無專詠菊花之作,然而,詩中常引菊花自況,如〈飲酒‧其五〉:「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」、〈飲酒‧其七〉:「秋菊艱佳色,浥霑 其英;凡此忘憂物,遠我ㄧ世情。」等作品。
[19] 見教育部國語字典。
[20] 同註11,頁1807
[21] 同註8,頁1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