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FU

2017年10月30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夜光天使

作者:張日郡

2017.04.27隔天母貓回來尋
學校高年級的孩子,看到剛出生的二隻幼貓,興奮地說要養。這二隻小貓崽,其實是學校附近一隻流浪貓,在夜晚爬上二樓教室所生的。二個孩子口口聲聲跟老師保證,他家人一定會讓他養的,於是一隻被帶了回去,另一隻則要等到上夜光天使的孩子結束課程後,才能帶回去。


  我進去夜光天使的教室,才發現門旁的箱子裡有一隻幼貓,正喵喵喵的叫著。協助看顧夜光天使的大姊問我,這隻幼貓要怎麼處置時,忽然聽到操場傳來一隻貓的叫聲。我們走出去一看,牠在操場邊走邊四處張望,感覺牠似乎非常迷惘,四處都找不到孩子而最後來到這裡的樣子。大姊問我,這隻貓會不會是來找小孩的?於是我將箱子抱出去,箱子傳出來幼貓的叫聲,果然吸引了那隻貓快步向前,在距離我們很近很近的地方喵喵叫。我們對看了一下,一致認為這應該就是牠的孩子了。

  但,該讓牠叼回去嗎?

  在我好幾個念頭轉過腦袋的同時,母貓忽然遁入黑暗離開了。我只好建議大姊將幼貓放回教室。我會遲疑的原因,除了是因為我沒經驗之外,還包含了我不曉得母貓是否還願意撫養這隻已經渾身人味的幼貓,況且已有孩子答應領養牠,我私心以為牠既能免去流浪之苦,又能陪伴這個單親的孩子,相濡以沫,何不為之?課程結束,孩子面露微笑雙手捧著紙箱,滿心期待要與幼貓展開新的生活,孰知來接他的父親根本不同意養貓,態度十分嚴肅地叫他把貓放回原來的地方。男孩彷彿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似的而哭了起來,臨時決定把牠放在跑道旁的美人樹下,希望母貓還會來叼走牠。

  我和負責夜光的老師,倒了一點牛奶到便當盒裡給牠喝。幼貓一邊喵喵叫,一邊試探性地喝著牛奶,左顛右倒地,甚至不小心將幼嫩的兩隻前掌,踏進紙盒中,非常的討人憐愛。我一時心軟,想將今晚照顧牠的責任攬在身上,於是我趕忙叫老師回家,我來負責即可。此時,對面漆黑的教室忽然傳來聲響嚇到我們兩個,我急忙開手機的閃光燈照過去建築物那邊,結果老師一個踉蹌,感覺好像踩到了什麼。

  我低頭一照,幼貓已躺在地上掙扎,並開始口吐鮮血,一開始只有一些些,後來鮮血則像踩破的牛奶盒一樣,不斷地從牠幼嫩的口中噴吐出來。我趕忙跪下伸手安撫牠,我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安撫牠,我想救牠,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救牠,我想救牠使牠恢復到喝牛奶時那副可愛的樣子,卻無能為力。

  我的雙手沾滿了牠吐出來的鮮血,溫熱的,不,我覺得是岩漿。

  老師在旁手足無措,嚇得直喊怎麼辦怎麼辦。我看著我手上的幼貓除了吐血之外,也開始失禁,感覺才幾秒鐘的時間,跑道上已經有一攤幾乎跟我影子一樣巨大的液體,我手足無措的說,牠要走了牠要走了。我知道這樣不行,我將牠捧進箱子,請老師抱著它到校門等我,我火速回到寢室拿車鑰匙,跑到車棚開車,載著她以及紙箱裡無法動彈的牠,趕到市區的動物醫院。車上,空氣彷彿都被抽光似的。

  抵達動物醫院後,獸醫檢查牠的瞳孔,擦掉口中的鮮血,一邊跟我們說牠已經走了,另一邊還是拉拉牠的舌頭確認牠的生命跡象,結果發現牠仍會掙扎。獸醫幫牠安上氧氣罩,並打了兩針,開始按摩牠的心臟,牠像是努力要活著的,卻又活不起來的感覺,看到這幕我心裡非常難過,老師則雙手緊握在胸前祈禱奇蹟會發生。獸醫拿起聽診器診著牠渺小不及我指甲大小的心,不停挪動位置也不停地搖頭,牠是真的離開了。獸醫平靜地跟我們解釋剛剛之所以會有那些動作,其實是因為氧氣與一些肌肉的拉動,跟生命已無任何關係。

  獸醫安慰我們說,這在臺灣非常常見,飼主一不注意就會誤踩了幼貓或幼狗,牠的肋骨就跟牙籤一樣甚至更細,一旦發生這種事,通常都救不回來,也因為不是故意的,真的不要過於自責。我把牠捧回紙箱,傳言不是說靈魂離開了,肉身會變輕嗎?為何我卻感覺牠更重了一些,好像牠喝了那幾口牛奶便長大似的。

  我付了四百元診療費,難過地回到車上,這隻小生命到頭來只值我皮包裡的四百元,比我兼一堂課的錢還少,真他媽的。

  我們將牠埋在校園裡一棵小葉欖仁樹下,埋好後拍了拍填好的土,就像我們當初輕拍牠的頭那樣。我跟老師說,我們一起誦唸一下,誦唸完再離開。我們並非真的離開,因為跑道上還有血跡。清洗血跡時,老師相當自責與難過,她不曉得如何面對孩子。於是我自告奮勇,請她跟孩子說,幼貓我帶回去養了。我也不曉得這樣的謊言,是踐踏與輕忽了牠的生命,或能安慰在世的人的心靈,還是兩者皆失?因為接下來的一個月,我不停被高年級的孩子們追問幼貓的下落,甚至被認為是「私占」了幼貓……

  我忽然對「善」有了質疑,我也不斷反省是否還有更好的方法,但仍找尋不到。時間倒轉回最初,若我們建立一套管理流浪動物的機制,讓環境是對彼此友善的,是否就不會有這種問題?問題是誰願意這麼做呢?

  唉,無能為力是什麼感覺,就是當我想到這個問題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