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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9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大地之母的信使

作者:張日郡

2015.5.28大紫蛺蝶攝於北橫

  「日郡,你不覺得她之所以跌傷,有一點點因果報應之意味嗎?」

  問我的,是一個學佛的學長,而學長口中的她,便是我們共同認識、交情很好的一個大姊。前陣子,她因為摘地瓜葉而不小心踩空,一腳跌落水溝,小拇指開放性骨折,當場血流如注,緊急送醫。「植物都是有靈性的。」學長慎重其事的補充道。

  大姊有一個綽號叫做「植物殺手」,除了花草之外,她還曾為了不必打掃院子裡的落葉,請人來鋸樹時將院子裡所有的樹一律斷頭處置……諸如此類,不可勝數。學佛的學長曾對她曉之以理,試圖打開她這種心結,不為植物而為她著想,讓她跟花草樹木打交道時,能卸除暴戾之氣,快樂一些。

  不過,顯然輪迴果報、植物有靈的說法,無法改變她的想法,因為她看不見其他生命,或不覺得它也有生命。想起大姊,我總會聯想到自己這幾年,走讀台灣西部河流時的所見所聞。

  譬如我曾沿著新竹的頭前溪順流而下,看見多少人將自家的垃圾,無論可燃不可燃,全都傾倒入頭前溪裡。有些只是傾倒成一堆,有些則放把火焚燒,能燒的就化為一縷黑煙,燒剩下的就隨溪水而去,眼不見為淨。當然也不只頭前溪,台灣各地大大小小的溪流盡是如此。不,它們根本不是溪流,而是一條條水泥化的大排水溝與小排水溝。我想像得到再過三十個日夜,也許一隻海鳥、一隻海龜、一隻座頭鯨,就能食用到我們人類的「貢獻」。

  人微言輕,我自認無力改變人們將溪流當馬桶的做法,但我仍努力找尋一種說法,不會被斥責為「環保流氓」又能輕易為人接受的說法,使某些人能對自然、山、溪流、動植物產生敬意,而不光只把它們當成營利事業來對待。

  說實在的,對待自然,我也不太能接受有些人的輪迴果報之說,一開頭的造樣造句即是「如果你不……你就會被……」,充滿了一種威脅與懲戒的意味,眼前具體的生命都看不見了,更何況是未來不可知的世界。

  幾年前,我曾讀過一本名叫《蓋婭,大地之母》(天下,1994)的書,十分著迷於作者詹姆士‧洛夫洛克(James Lovelock)對於地球的詮釋。他用希臘神話裡的大地之母蓋婭(Gaia)來譬喻地球,意即地球本身就是一個「活物」,是一個能自我調控、維持環境穩定的大地之母。如此一來,我們呼吸、生長、戀愛、成家與老去,就都在「母親」的懷裡,她對我們自始自終不離不棄。

  你會在母親的肚子裡丟一堆垃圾嗎?

  《蓋婭,大地之母》還有另一個令我著迷的地方,即是書的封面,封面是一棵披著大紅巾的老樹,獨自站立於大地之上,它不像是大地之母,更像是大地之母的信使。

  回想起來,我第一次跟樹說話,是在2015年5月28日的北橫,因為那裡有我一直想要見到的一級保育類大紫蛺蝶出沒,那次已經是我第三次造訪北橫了,我整個上午沿著公路來回騎了好幾趟,仍舊一無所獲,只好停在路邊一棵大樟樹底下休息等待。我忽然想起原住民入山時總會念些禱詞,作為對祖靈與山神的一種敬告,也保佑自身的平安順利,於是我將手輕輕地放在大樟樹身上,閉上眼默念我的禱詞……它的樹皮有多道裂紋,且有空脆之感。

  神奇的是,當我默唸完,睜開雙眼時,一隻大紫蛺蝶從山的深處,乘著熱風滑翔而來,我頓時雞皮疙瘩、熱淚盈眶,空無一人的北橫公路上,我驚呼連連。

  我相信大樟樹就是大地之母的信使,龐大的根系就好比是擴音機似的,我的禱詞一字一字的傳入地心,整座森林都曉得我所為何來,它們賜予我我想要見到的,以培養我對自然的敬意。

  二天後5月30日,我和慈駕車到宜蘭太平山,想親眼看見台灣的國蝶寬尾鳳蝶。下車後,我同樣將手放在一棵看起來最老的樹身上,閉上眼唸起禱詞,隨後不到幾分鐘的時間,寬尾鳳蝶如聽見召喚似的出現,她掛在高高的岩壁上,像一枚別緻的胸針,慈因我的感動也感動不己。

  停留五分鐘後,她飛入深山,整天不復見,像被收藏起來似的。

  當然,我可以把這些親身經驗,說那些對自然沒有敬意的人聽,但我消極的認為不會有用,「神蹟」在我身上顯現,而不是他們。

  那怎麼辦呢?

  我也不曉得,就像我從來就不曉得為何我見到大紫蛺蝶、寬尾鳳蝶的那一刻熱淚盈眶、感動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