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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11月10日

十年──論廖亮羽詩集《時間領主》

作家張日郡╱撰寫

  認真說來,今年是我與亮羽相識的第十年。十年,我從旁見證了亮羽創辦「風球詩社」,不間斷的在台灣各高中及大學推廣讀詩、寫詩,培養了為數不少的詩人與讀者,如今的「風球」已成為年輕一代最具指標的詩社之一。而十年,我也看見亮羽對詩歌創作的執著,還有對詩歌推廣的龐大熱情與毅力,彷彿那些是她與生俱來的使命似的。時至今日,我仍認為那樣的熱情是相當罕見的,我也敬佩那樣持之以恆的努力。
  十年為一代,的確可以讓我們重新回顧自身,審視當初寫作所懷抱的熱情,寫作過程遭遇磨難與瓶頸是否可進一步超脫,甚至獲得榮耀之後是否能不忘初心,「十年」似乎成為了一種「道」的隱喻。
  時間,向來是詩歌亙久的主題,我們書寫的不外乎是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縱使時間的流逝我們無法操控,但是對於時間我們不全然無法置喙一詞,這也是我特別喜歡亮羽這本詩集名稱《時間領主》的原因。
  我總能在閱讀亮羽這八輯詩歌中,找到「時間領主」交付給她耕耘的牧地,那牧地之中有中外古今的社會百態、旅行見聞;「有情」對映著社會的無情而「傷情」;寫給「自我」的詩再到寫給「DEAR」們的詩,那是「我」與「人」交往的剖析、紀錄;閱讀過程之中,我不停地思索「時間領主」可以給予我(讀者)的啟示。
  精準論斷他人的詩藝,實非我所在行及喜歡之事,於是閱讀亮羽這些獨樹一格的詩,我所採取的閱讀策略,便來自於「感動」。也可以說,我認為那些打動我的詩,或許便是「時間領主」在這個階段,想藉由亮羽之詩給予我的啟示。
  譬如亮羽寫的那些「失落」關乎了人最基礎的生存,看她寫「有沒有一場很難的演出/沒有鐘而夜班荒了起來/沒有衣領而模具在滴汗/沒有手臂而我們的機台/在痠痛//勞力密佈的大鐵門正被解體/一道裁員和溫飽的命題」(〈成為一個不被需要的人〉)識者或可發現,這不也正是「時間領主」給予勞工最嚴厲的一種懲罰?更有甚者,偉大的城市,從來不是建築的勞工所能擁有得起的,於是她精準的寫到「那沒有我的居所。所有燈火/輝煌盆地都只在建築一件事:/那不是我們的居所」(〈工地〉)若關心我們這座島嶼這幾年諸多情況,那麼必對亮羽所寫更加心有戚戚焉:「並不是缺糧/也沒有哪條道路不通/不像災民搶劫災民/國家像被劫掠一空/上頭還有人交火/我們無法逃走/每個人犯都在擔心/我的家人在監獄外怎麼了」(〈災區〉)監獄成為最安穩之地的寫法,是我所見過最尖銳的諷刺詩句之一,當然,那也是最深的一種無奈。
  無奈,最能代表我們這一代的心情。但矛盾的是,當我們成為教學者時,懷抱這種心情去面對更年輕的下一代,我私心覺得「激勵」他們去想像美好的未來,根本是一種謊言與對自己的諷刺。我們實則夾在上下兩個世代之間,看亮羽寫「世代的暴雨從不肯善了/……/雨中送別的手勢/逼迫我們懂了長大/默認有些什麼/已不會回來」(〈雨勢〉)不只如此,我們甚至可能無以為繼的逐漸老去,而無為能力。但亮羽不若我悲觀,她對於年輕人的想法是「可能還要再城府一點/才能對付心機很深的大人」(〈冤枉啊大人〉)熟識亮羽的人,必然曉得熱愛旅行世界的亮羽,常能從「他者」來映照、反省「自身」,從而發現島嶼真實而貧乏的核心。
  說到反省自身,亮羽的〈看不見的房間〉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,這首詩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、日子的重複與困境、自我認同與理想的尋找與實踐,我能從詩句之中細細體會那生命或生存的無奈是怎麼一回事。對我而言,這是一次相當深刻且挖掘自身內在聲音的閱讀體驗。在這首詩中,好幾個句子都相當精彩,如「人生收納起來,只剩口袋」、「耗盡理念的書包/學習斑馬線的劇情/演出一個人的影子/重覆另一個影子」、「在水漥裡看見自己/由泥淖的表情誕生/從另一張臉結束/沒有人說很容易」。當然,我也必須承認閱讀亮羽的詩真的「沒有人說很容易」,但若讀者願意跟隨著亮羽的《時間領主》進入詩的領域,那麼必有所得。
  我總以為,詩人便如魯迅那句名言:「詩人者,攖人心者也。」如何才能抓住別人的心神呢?或許必先有「寫詩燃燒自己/燃燒自己的病態/寫下詩句作為此生遺書」(〈殺手〉)那樣的決心,因為那是對自己誠懇,若我們能對自己誠懇,那麼別人也必能感受到。
  那是詩的力量,或這麼說,那是「時間領主」所交付給詩人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