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FU

2017年9月29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生命就像箭一樣

作者:張日郡

2017.04.24攝於雲林梅林

  六點半起床,解除全校保全、開校門,接著走到不遠的巷口站七點到七點四十分的導護。服役的這兩個多月來,我總是習慣走出校門前,便抬頭望望一旁老芒果樹上的黑冠麻鷺,牠築巢在約莫三層樓高的樹枝上,築巢的時間恰好是我服役之初。


  當時,我覺得相當新奇也興奮於自己能親眼見證黑冠麻鷺的繁殖過程,於是有空時我便用單眼相機紀錄牠築巢、覓食及飛翔的行為。這兩個多月來竟與牠生出一種親切之感,這種親切之感與我之前愛蝶的情感迥然不同,更像是一種被我想像出來的夥伴關係。

  牠用早餐的地方,離我的不超過六十步;牠的巢距離我的寢室,不超過三十步的距離。我的睡眠有時會枕著牠的鳴叫,好像牠為我的夢而奏樂似的,我們不分日夜地生活在這間小學校,牠用枯枝一支一支築著牠的巢,我則一步一步慢慢熟悉學校的人事物,然後牠孵育牠的幼雛們,我則孵育我的文字們。

  然而,四月二十一日周一,一如往常地夢醒,解除保全、吃完早餐、出門導護,我不曉得為何這天沒有特意抬頭望一望牠的巢,直到我回校抬頭一瞧,才驚覺芒果樹上無鳥也無巢,彷彿它從未存在過,於是我焦急地走到樹下四處搜尋,發現鳥巢已經平躺在草地上,鳥巢旁還有兩隻已經長出細毛的、膨脹的嫩白幼雛,另一隻則在半裂的蛋殼中尚未睜開雙眼,那個模樣就好像牠正要出生似的。

  都,都死了。

  還不到孩子的掃地時間,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孩子知道;清晨在操場運動的志工媽媽們,今天沒有安排掃地的行程,所以她們也不知道;至於老師們,有些進了辦公室,有些則回到班上看顧孩子,他們自然也不知道。也許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這株老芒果樹上有黑冠麻鷺築巢,而巢裡有三隻剛出生的或即將出生的幼雛,因為絲毫沒有任何人提起。

  當時,我匆忙地回到總務處拿了園藝鋤,回到現場先把樹枝鳥巢用力拆散,使它看起來跟普通的落枝沒有什麼差別,接著開始掘土,掘出一個足以埋下三隻幼雛的小洞,然後用手將牠們一一撿拾進去,火速地埋了起來。我慌張地左看右看,與其說怕被孩子們瞧見,還不如說我害怕被親鳥看見。直到現在,我仍回憶不起當時的我究竟有沒有一絲悲傷,我卻用了匆忙、火速、慌張這三個詞來形容當時的行為,好像我做的是件見不得人(鳥)的壞事似的。
  整個上午,我的心情悵然若失,開始想著落巢的原因,或許是假日的大風大雨吧?但什麼樣的大風大雨才足以摧毀被親鳥所照料的巢?落巢時,幼雛啊啊啊鳴叫的那個瞬間,親鳥在想些什麼?親鳥到底會不會悲傷,悲傷又會有什麼樣的行為?我從書本裡閱讀不到這些我想知道的訊息,當然親鳥也不可能告訴我。

  近午,我悵然若失地走到芒果樹下,看見了親鳥站在上頭的樹枝,盯著原本有鳥巢的那個位子,恍若出神。我站在樹下看著牠,直到牠發覺有人接近,便低頭用牠單側的眼睛看著底下的我,此時我才真正感受到一股無可抑止的悲傷從樹上、從鳥眼裡襲來。我想起約翰‧海恩斯在《星星、雪、火》中所言:「生命充滿了矛盾,人心困惑而多疑。或許,生命就像箭一樣,率直而充滿目的。」

  現在,由親鳥的眼神所化身的箭正射向我,我無力抵擋。

  我把我埋鳥的事情跟學校的工友大姊說,她倒是語氣平淡地指指總務處旁的草地,她說她在小葉欖仁樹下也埋了很多隻鳥,從前到現在。

  恍惚之間,那股悲傷與不快似乎開始釋然。我想像樹根如何像隻緩慢生長的手掌般,慢慢將這些鳥兒包裹起來,在手心裡化掉;我想像著草地下是不是有一座可以飛著一萬隻、一億隻鳥的樂園,沒有大風大雨、沒有汙染與霧霾、沒有鳥網與毒藥的樂園,不管是人們入夢或是夢醒,它都無償營業著。一周過去了,我發現黑冠麻鷺開始站在夜晚的草地、枝頭、電杆之上,用脹大的喉嚨發出了「顧~顧~顧」的求偶聲響,但我已經不曉得是不是那隻親鳥,我只知道我在土裡埋了一個故事,每每我路過時,我就會再度想起一次,直到我退伍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