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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9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回家與出家

作者:張日郡

雲林梅林國小─曾麗敏繪

  回想三月初前往服役單位的那天,一進到這間山腳下的小學,從孩子運動的操場望去,一眼便能看見一尊巨大的彌勒佛像,袒胸露肚的盤坐在半山腰上,時時刻刻散發著金銅色的笑容。


  這尊大佛是由湖山寺耗費二十餘年所興建而成的,興建之初我還年幼,又因地理環境的因素,湖山寺向來是我家的信仰中心,所以毫不諱言的說,大佛興建過程幾乎等同於我家的宗教史,甚至也可以說,大佛象徵了我的成長史。

  我們家不僅是重要節日必到湖山寺參拜,它同時也是家族短程的旅遊地點,有時甚至是前往斗六市區或回家的替代道路必經地點,於是無可避免的,我們會在不同時刻、不同地點、不同角度而望見大佛,並重複地討論這座大佛,大佛承接了我們家人間一些無言的,甚至是無奈的時間縫隙,像矽利康似的。也許正因如此,以至於我學校服役期間,每每望向祂時,總是不經意看得出神,祂的笑容裡有太多回憶。

  當然也不只回憶。事實上,我早逝的妹妹的骨灰就放在湖山寺的塔裡,大佛就在近處,彷彿看顧著。事隔二十年,我不知道我母親有沒有從喪子的悲傷裡走出來,我只知道自妹妹死後,母親的心就破了一個洞,這個洞是我們任何人都進不去的,同時她又將其他原本該給(或可以給)我們其他孩子的入口也封閉了起來。
  
  我常常覺得母親在這個家相當沉默、少笑,她顧著麵攤努力賺錢,毫無自我物質慾望,卻也經常被親近的人所質疑與誤解,她撐著被誤解的傷而跟我說,「我攏是為著這個家。」對,我母親賺錢養家,並且將我撫養成人(並且成為博士),但說實在的,連我自認為是這個家最親近她的人,都覺得自己不了解她。她的沉默,在我看來不是內斂,而是一種壓抑,像是垃圾車把垃圾不斷壓入體內而沒有出口的那種壓抑(原諒我使用這種譬喻)。

  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,我總是盡力的取悅她,並且試著讓她能對我說些真正的心裡話,但我知道自己過於強求了。或許只有在大佛面前,我母親才會滔滔不絕,不,根本不必,大佛知曉母親內心的每一件事,聽得見她的祈求、悲痛、頌揚,以及詛咒。大佛的笑就是一種慈悲,身為俗世的兒子,我不曉得是不是該羨慕或慶幸有這樣神聖的慈悲?記得前幾年有次開車,載著母親到市區看病,當時走的正是這條可以看到大佛的替代道路,車上我和母親談論這個家的過去以及未來,也談論無奈與痛苦,我母親滿腹委屈的說:「我攏是為著這個家。」談到激動處,我質問她:「顧著賺錢到現在,妳常說為這個家付出多少,為這個家犧牲多少,到底妳所謂的『家』是什麼?妳所謂的『家』裡的成員有誰?」母親沉默並遲疑了許久許久,時間彷彿經過了一千個紅燈似的。

  最後,在我面前、在擋風玻璃外的更遠的大佛面前,她落下淚來,啜泣的回答我,等責任一了,她就要到湖山寺念佛出家。我一手握著方向盤,另一隻緊握著她粗糙的雙手……。

  我總以為母親似乎將妹妹的死亡、婚姻的桎梏,生命中所遭遇的滿腹委屈與無奈都放在大佛那裡,冀望諸多痛苦能在大佛懷中撥雲見日、離苦得樂。這些人世間的苦難就像是火,用來烤凡人的心,結果是心常常變得像燒焦的鍋底那樣,想清洗乾淨就得用菜刀刮、鐵絲刷,唯有大佛的心永遠雪亮而不焦。

  更早之前,我常常會認為大佛那樣的笑,其實也是一種沉默、不作為,不是應當尋聲赴感、展現神蹟嗎?在這個家最痛苦的時候,我看不見任何的神蹟展現,彼此傷害、結痂、再傷害、再結痂,好像我們總是忘記將最痛的那一擊贈送給對方而努力重來似的。

  但現在,我望著有孩子大笑、奔跑的操場,望著操場上微笑的大佛,甚至是望著夜晚被高速公路車燈反光,而稍稍映照出來的大佛臉龐,何以祂讓我想起了這麼多事,並將這些事情書寫下來?或許正因祂雪亮,雪亮得讓我照見自己這幾年細微的好的改變,並使我相信每一天細微的改變,就足以稱得上是一種神蹟,當然我指的是在這個家的範圍內而言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