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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8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南風

作者:張日郡
2016-6-15 攝於彰化大城鄉




  雖然我的家離濁水溪那麼近,但完整走過一遍濁水溪,也不過是近來的事,還是因為寫作的關係。縱使親身走過許多地方,但很多景物、人事的記憶,還是如流水似的,無影無蹤,只能依靠照片來索引。唯有一處,我始終掛心。

  那個地方在彰化大城鄉台西村,屬於濁水溪溪口的北岸。這個村落原本並不出名,直到鐘聖雄、許震唐《南風》一出,才廣為人知。這個村落,不僅人們擺脫不了癌症,甚至連農作物都無法結果,而這些原因都指向「六輕來了」。也許是因為看過《南風》,使我真正來到這個村落時,彷彿聞見了死亡與濃濃的藥水味。確實,這座村落並無太多人氣,有些古厝早已無人居住。

  在這個村莊,我掛心的不是「六輕來了」,而是那間位於顯榮宮旁的古厝。去年來這時,它已經封鎖了起來,今年初再去一趟,自然也是如此,唯一的差別是春聯換了新的,應當是屋主的後人換的吧。《南風》裡有一張2006年拍攝的照片,屋主老夫婦都還健在,過不了多少,男屋主因癌症去世,再過一年多,其妻也隨之而去。

  這間封鎖的古厝,是否預言著這是一個老化而將沒落的村莊?

  我當然不認識這對老夫妻,但對這間位於宮廟旁的古厝卻倍感親切,總令我想起祖父母居住的古厝。說來奇怪,我竟能想像自己如果在這裡成長,我將會如何在門口埕坐學步車、打彈珠、拍籃球;如何在每一個親戚的家捉迷藏、串門子、偷糖吃;如何在大排旁自製釣具釣魚、無聊就走向溪口的潮間帶捉彈塗魚、招潮蟹,甚至曾經躲著宮廟神桌下只為了躲避考試沒考好的一頓責罵……白日夢使我以為自己便是溪口的孩子。

  但一長大,這一切也隨之改變。如今,很自然地便喪失了喊阿公、阿嬤的機會,而當初每一塊很小的地方,都充滿了神奇之處,如今卻看遍了神秘、新奇,太陽底下再無新鮮事。我們的身高越來越高,古厝則越來越老。小時候還以為古厝就是一座無堅不摧的城堡,而門前那棵老龍眼樹便是城堡守衛,它曉得我們所有的秘密。可如今,我們就是自己的城堡。

  我眼前這間古厝也曾如此,但它卻靜靜地封鎖起來。窗櫺的鐵條已經鏽蝕、雜草長出門口埕的水泥、圍牆則佈滿無數裂痕、古井也早已乾涸,連龍眼樹都砍掉了;它彷彿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子孫的茁壯似的。但茁壯的,卻都一一離開了。

  於是,我對著封鎖的古厝按下快門──古厝彷彿有人似的,貼春聯、吃辦桌、跳房子、點煙火──事實上,它空蕩蕩的……再過二、三十年,這座古厝是否再也經不起觸摸,如濁水溪口的那些沙地似的,輕輕一碰便會崩裂,隨著溪水而消逝?

2016-6-15 攝於彰化大城鄉夜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