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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8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溺境

作者:張日郡
2017.01.25攝於柴山秘境海灣

  在我寫下這篇散文的前一天,我夢到了
ITIT在夢裡開心地跟我說,他學會了衝浪,衝浪的地點就在他三年多前溺死的西子灣。那年,IT才十七歲,即將升上高三。放暑假時,他跟一名外國友人相約到西子灣玩水,結果他溺水失蹤,隔天才在西子灣礁岸處尋獲他的遺體。


  當時,我在電視新聞裡看見救難人員與海鷗直升機四處搜尋著,而她的母親聲嘶力竭地質問那個外國人,那個外國人則驚慌失措、痛哭失聲……認識他的每一個人都希望他能生還,並幻想著一些電影情節,譬如他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被沖上了沙灘,或是有神秘的鯨豚出現拯救了他,像《鯨騎士》那樣。

  在他成為鯨騎士,並出現在我們視線之前,這種等待,就好像有人拿著打火機在你的心臟下方點火一樣。事實證明,鯨騎士只是電影。隔天,我們心的某一塊的確都焦了。

  我和IT認識於一個為高中生舉辦的人文及社會科學營隊,當時我是他的輔導員,他則是我十六個組員之一。他皮膚白皙,個子瘦小,戴著眼鏡,臉上時常掛著笑容,而且他情感細膩,文筆極好。不過,或許讓我印象深刻的並不是這些,而是我真的羨慕他,他才十六歲已經旅行過許多國家,見識過諸多人事物,那是我在他這個年紀,不,甚至是現在都還不可能獲得的經驗。前途似錦的十六歲啊,我心想。

  二個星期的營隊期間,我和IT的關係,相當於和其他十五個組員的,縱使談不上建立了很深的交情,但我們在那個當下同樣付出了真摯的情感,以至於當他溺死的消息被證實時,就好像有人將你擺放在記憶櫃上一個完整的、完美的物品,狠狠地敲碎一塊似的,興起一種悲傷的不適感。老實說,在當時我不曉得如何處理這種不適感,我既沒有寫信弔念他,也沒有南下高雄送他最後一程,沒有任何作為地,他便在這個世界消逝了。我無感嗎?那為何這幾年,我看見海便會時常想起他:要是他沒有死的話,大一了吧、大二了吧、大三了吧。那是我逃避嗎?寫信給他、送他一程又能怎樣,逝者已矣。

  逝者已矣,西子灣仍在。我決定回到那個現場。

  上周,我回到了新聞裡那個溺死的現場──是西子灣海水浴場,還是中山大學海科院圍籬外那片禁止進入的沙灘,或者是罕為人知的柴山秘境海灘──確切的地點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。在西子灣海水浴場,擁有浪聲與海風吹拂的午後,我看著一對對情侶坐在堤防聊著天,有孩子在沙灘踏海草、築沙堡,一些人打棒球,另一些人在海上玩著衝浪風帆,海的更遠處有輪船航行著,夕陽西下。眼前所見,每一個人及物身上都染著富含溫度的金黃色陽光,沙灘上沒有什麼悲傷侵入,海浪再怎麼往前沖,到了極限它就會退了回去,一切靜好。

  要離開西子灣時,我用海水沖掉沾黏著雙腳的細沙,等雙腳乾淨了再穿上襪子、鞋子,就跟我脫掉鞋子前是一樣的。世上有些事情好像可以如此,可以被時間沖洗得乾乾淨淨,仿佛不曾發生過一樣,但面對他這麼年輕便逝世這件事,卻一直無法被時間所淘洗,也許是我還不夠成熟,不夠成熟到能將它視為細沙。

  今年一月的某日夜裡,父親打電話給我,跟我說在大陸工作的大表哥,因為心肌梗塞去世了。我與大表哥並不親,上一次見面大概在我十歲左右,我已經快忘記他的模樣,以至於我的情緒也僅止於震驚而已。家族裡談起這件事時,隱隱然地以一種大表哥必然壯年早逝的態度來面對;他身體自小就差,骨瘦如柴,又嗜菸如命,獨自去大陸那種高壓的工作環境,難怪……。

  是不是非得有個原因,人們便能輕易地接受死亡這件事呢?

  所以,如果要我接受IT的死,那麼我也得去探究IT之所以溺死的原因?夢到IT以前,我是怎麼也不願意這樣做的,卻也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釋懷。
  這是他的溺境,也是我記憶的、對於生命體認的逆境。直到我夢見了IT,夢裡的他不戴眼鏡了,皮膚黝黑、體格健壯,跟我說他學會了衝浪,開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