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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9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野草之歌

作者:張日郡



  有天夜晚,我在電腦桌上擺滿了一堆野草,它們分別取自我服役小學的後花園,以及回家會經過的田地、砂石場、斗六大圳,還有我家的菜園裡,我逐一找尋它們的名字。

  認真來說,此生我和野草應該是絕緣的,一來家中非務農,沒有草除;二來雖有菜園,卻屬父親專責,除草自不必我;三來我向來不喜種花,自不會有雜草叢生需要拔除的境況。直到服役後,野草這才長了進來,在我的生活佔有一席之地。

  我每周均得花費時間來除不同地點的不同野草,例如停車場的香附子與葉下珠、足球場的牛筋草與狗牙根、跑道旁的車前草與小飛揚草、後花園的酢醬草與兩耳草、家裡菜園的咸豐草與鼠麴舅等等。

  正因為是勤務,所以我從未認真思考自己為何非要除掉這些野草不可?況且,除草的人都明白,根本不可能做到連根拔除,而且在我們除草時,種子很可能又會掉落回泥土裡,冒生的速度感便像是時間往它們體內丟下了原子彈似的,每每望著這一片重生之草,就有種做白工之感,而萌生倦意。

  雖然我和野草談不上交情,卻也不討厭,因為野草從未影響、危害到我的生活。我甚至認為野草既耐得住風吹日曬雨淋水淹,還可綠化環境不也挺好,有些兼具中藥療效,例如艾草驅蚊解噩、紫花酢醬草消熱解毒。有些則充滿故事性,譬如昭和草據說是二戰時期,昭和天皇為了解決飢荒而播生於台灣,至於問荊據說是日本廣島核爆之地第一株誕生之草,多麼振奮人心。另外,如落地生根紫紅色的吊鐘花朵、倒地鈴如燈籠般的果實,都是我小時候覺得非常美麗,卻又不知道姓名的野草。

  然而,這些聽在工友大姊的耳裡,大概只是遁辭而已。因為工作關係,工友阿姨所以十分厭惡野草,拿鐮刀除、噴除草劑只是基本款,我第一次見識到用柏油填、拿鹽巴撒,常恨不得一勞永逸,跟趨魔沒什麼兩樣。

  我雖繼續除草,但漸感內心的兩難。畢竟世上總有許多事,是你覺得有其價值,別人卻棄之如敝屣的,不只野草,其他也是,例如大姊和父親之間的事。

  前陣子和父親飯後閒聊,我跟他分享自己除草的心得,以及工友大姊除草的趣事,他聽完哈哈一笑,再換他分享他對除草的看法,後來話題一轉,他說他每次早上在後院菜園除草時,總不時被同在後院照顧三十幾隻流浪貓的大姊,突如其來的咒罵聲給驚嚇到,一大清早的好心情都被斬草除根了。父親不只常被嚇到,他更厭惡這些貓,數不盡的貓屎、趨不散的臭味,更別提亂踩青菜、亂抓果樹等等罪狀,因此對父親來說,這些貓就該像野草般被一一除盡。

  相對於大姊,這三十幾隻流浪貓就是她的孩子、她人生的寄託,她不僅一一命名,還好生餵養、清理貓籠、治病照料。事實上,幾年前不過才二、三隻流浪貓,後來不僅牽親引戚,更如野草般生了又生,大姊在這幾年咬牙苦撐龐大子嗣所帶來的種種開銷,而父親厭惡貓的主要原因,更在於他心疼大姊竟是那麼樣的努力工作,卻存不了任何積蓄,有時還得借貸度日。

  父親的野草啊,是大姊的寶啊。我無力判斷誰對誰錯,我只明白一件事,唯有「野草」侵害到自己的生活時,我們才想除之而後快。工友大姊便是如此。

  我必須排解自己對除草的兩難──我覺得野草有其價值不必除,然而實際上我卻不得不除──唯有如此,我才能心安理得的工作下去。於是,進入暑假後,我更為主動的要找草來除,譬如學校的後花園以及後院的菜園,不似工友大姊厭惡野草的態度,而將之視為其中一種和野草相識的過程,較不麻木的那一種。並在這個過程裡,去感受每一株大小不一的野草,所需的力道和觸感,體會每一種野草根部的強韌與輕浮。

  有時將根連著土一起拉起,你將看見磚紅厚甲馬陸捲曲其上。有時蚊蚋會繞飛在熱氣奔騰的身軀旁,尋求輕吻的機會。有時一些微小的生物會和泥土一起沾黏在滿是汗水的手臂上。有時芽蟲、螞蟻與蜘蛛會爬上衣褲。有時小螳螂會掉落在頭頂。有時我也會用牠們的視角,來想像巨大的除草的我自己,也許就像個在指甲縫殘留著黑褐色的泥土與泥土味的上帝,在它們的世界翻天覆地,回過神後感受到一點罪惡,然後我對這世界才會思考得更深一點。

  我不知道是不是野草為我帶來的改變,以前菜園還歸父親專司時,他常在我們面前炫耀地說,「你阿嬤很愛吃我種的菜,不噴藥很健康」,語氣中隱含了一種孝順之味。當然,我早年也曾出於孝順,而對父親的菜園出手相助,不過後來父親卻不敢領教我的「孝順」,畢竟他發現我除的不只有草而已。

  時至今日,我似乎可以一步一步區別出野草、花卉與果菜之間的差異,不是用一種功利主義的、人類中心主義的態度,而是用交情,培養彼此的親密關係。


☆延伸閱讀

1.(日)柳宗民:《雜草記(上下冊)》
2.(日)稻垣榮洋:《身邊雜草的愉快生存法》
3.(英)理查德·梅比:《雜草的故事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