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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9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銜走黑暗的鳥

作者:張日郡

2017.04.11攝於雲林梅林
在小學服役後,逐漸能體會父親獨自睡在魚池、與周遭黑暗為伴的那種感覺,因為守著偌大的校園,就是守著黑。


  記得剛來這間小學時,最無法適應的就是上廁所,因為寢室裡沒有設置,所以只能利用走廊盡頭的廁所。走廊外是漆黑的操場,操場後面是上課教室,再後面則是一大片竹林。只要步出寢室,眼睛便會忍不住往黑暗的地方看去,每看一次頭皮就發麻一次,好像黑暗之地隨時會有千軍萬馬衝奔而出似的。

  我心想,難道這三百多個日子裏,一入夜就得被我想像出來的千軍萬馬擊潰好幾次?

  雖然不是從小就懼怕黑暗,但我能做的便是花點心思,將這一大片黑暗和平地劃歸進自己的生活圈,也就是說,把這裡跟家結合起來,或者把家的範圍延伸到這裡。只要談到黑暗,似乎就會跟無聲連結在一起,彷彿看不見的同時就會聽不見。事實上,夜裡的小學絕對談不上寧靜,不遠處的國道及縣道便時常傳來車聲,校園裡的蟲鳴鳥叫更是不絕於耳。

  我想,聲音應當可以成為我收編黑暗的利器吧?後來,我發現只要沒有下雨,入夜後的學校竟也會出現,在家時常常聽見的鳥叫聲,「追一追一追一」,頻繁且規律的由天空傳來,那麼我在學校的寢室,又何異於家的?

  小時候以為發出「追一追一追一」的鳴叫聲,是俗稱「暗公鳥仔」的夜鷺,近些年才知道誤會牠甚久,不過就算知道不是夜鷺,我也不想追究何以晚上六點到隔天清晨六點,斷斷續續都會發出這聲音的動物到底是什麼,只覺得非常吵就是了,或許可以說,牠的聲音讓我起了嫌惡,使我根本不想看見牠的樣子。

  我第一次見到牠,是在操場後面的教室的頂樓,我陪著總務主任上樓視察太陽能板,而牠在太陽能板下方,彷彿一塊斑駁的黃褐色岩塊,從地板自然增生出來的樣子,以至於我們驚擾了牠,牠「呱」的一聲振翅飛走時,我們還以為是地板忽然脹開了一個洞。查了圖鑑,才知道牠是台灣夜鷹(Caprimulgus affinis),而且牠正在孵蛋,二顆。

  於是我喜歡上了頂樓。

  每天入夜前,趁著餘光,我可以看見一隻雄夜鷹從頂樓起飛,飛行時發出「追一追一追一」的聲音,飛越逐漸被黑暗吞噬的操場、足球門、石桌椅,擦過大佛的臉龐,再繞回來。另一隻則從活動中心的頂樓起飛,飛越讓金釵蘭附生的老樟樹、開出火焰花朵的鳳凰木、被刺桐釉小蜂寄生的刺桐樹,停駐在寢室這一棟樓頂的避雷針上,繼續「追一追一追一」。

  竟還有一隻……我一直以為「劃破夜空」只能是視覺的,夜鷹用求偶的鳴唱告訴我,夜空是塊充滿愛意的巧克力蛋糕。

  我總覺得古籍裡言說夜鷹是「蚊母」,「每作一聲,則蚊子群出其口」的說法過於驚悚,而牠腳短無力、嘴短且闊,羽色混雜的外型常被視為醜陋的代名詞,入夜後的鳴叫聲更是惹人嫌惡,但牠卻飛進了我與黑暗之間的縫隙,和我建立起一種不同於白天蟲鳴鳥叫的親密關係。在寢室寫作時,牠的鳴叫偶爾會成為逗點;走去廁所時,聲音則會點亮耳朵裡那條暗路。至於睡眠或作夢時,我們學校的黃振裕老師,曾在他的著作中將夜鷹喚作「追夢鳥」,追他女兒長大的夢,同時也追黃老師衰老的夢,當然也追著我的,包含噩夢。

  這樣很吵嗎?我覺得寢室外的電箱持續發出低頻的噪音更吵,我覺得改車者呼嘯而過的車聲更吵,我有時也覺得不知道該不該算是一個國家的這個社會很吵。

  去年,某個縣市長在臉書上提供市民驅趕擾人清夢的夜鷹的諸多方法,贊同與反對者同樣吵翻了天,共存還是獨活?李奧帕德(Aldo Leopold)在《沙郡年紀》裡這麼說:「假使我們沒有雁的音樂也能活下去,那麼,我們大可以不要星星、日落或伊里亞德。問題是,如果我們真的不要其中任何一者,我們將成為傻瓜。」當然,我們仍可以選擇在鋼鐵叢林裡驅逐夜鷹,驅逐每一個令我們厭惡的那些,也可以選擇不再跟其他物種一起想像,一起想像一種新的關係來取代彼此的對立,那麼孤獨就會像黑暗般將我們一一吞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