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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8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附身

作者:張日郡

2015.07.23攝於口湖蚶仔寮萬善祠

  事隔一年多,我仍忘不了他那穿透人心的眼神。讓先祖附身後的那個眼神。


  靈魂附身,對年輕一輩的人來說,不過是鄉野奇譚,那種情節僅會在恐怖片裡出現,恐怖片裡會附身的泰半為惡靈,臉部誇張的妝容、齜牙裂嘴的表情,配上陰森的光影、懸疑的音效,好像唯有如此,觀眾才會感到勾魂攝魄的恐懼。
但當我在雲林口湖「牽水狀」祭典裡,親眼看著整個附身的過程,我忽然想到如果附身的,並非全然陌生的(惡)靈魂,而是先祖的水魂,那麼我們是否還會感到恐懼?而對被附身的他而言,感受又是什麼?

  直到前年,我才曉得口湖有所謂的「牽水狀」的祭典。「牽水狀」是為了緬懷與超渡清道光二十五年(1845)間,因六七水災罹難的七千多位口湖先民所舉辦的特殊祭典,而其中一個牽狀的科儀,便是道士們在一排底下擺著水碗、插著竹竿的水狀前祝念禱詞,然後再由數位口湖居民抓著竹竿開始繞圈、轉狀。我以為那應該就像藏傳佛教「轉經輪」那樣用來祈福積德,孰知他們愈繞愈快、愈繞愈快,彷彿繞著一支鐵鑽般要往下挖出什麼似的。事實上,他們並非要挖出什麼,而是為了從象徵地獄的水碗裡,引出先祖的水魂,使祂們能附於轉狀的其中一個人身上,接著再經過打狀、倒狀的儀式,獲得最終的救贖。

  當時,才剛轉狀不久,隨即引上水魂。我趕忙拿起相機對著人群之中第一個被附身的他,在觀景窗裡,我看見他那變得雪亮而堅毅的眼神,英姿勃勃、旁若無人的那個姿態,我一度懷疑他可能是假的、裝的、演練許久的。我會如此懷疑並非自己不迷信,而是因為在我年少無知時,母親和我曾被一個自稱神佛可以附身辦事的神棍所騙,她手戴各式各樣的寶石戒指,裝起神佛卻是維妙維肖。但眼前被附身的他,所圖為何?我不曉得,我看得入神了。

  如果真是演戲,何以那最後一支水狀,始終沒有引上先祖的水魂?於是居民花費了不少的時間,主動接力不停地繞啊繞,沙地滿是大小、深淺不一的腳印,最後才附在一個老婦身上,彷彿祂走了很久很久,好不容易才與婦人的肉身會合一樣。我管不了醫學裡對於附身諸多冰冷且無情的「合理」解釋,我肆意地想像著,如果祂是老婦一百七十年前罹難的祖先,附身在自己的後代而獲得救贖,那是什麼樣的緣分?此刻我寧願相信他們不僅救贖了一個個受苦的先祖,甚至也安慰了自己,以及在場所有的人,我想得出神了。

原來,附身是作為一種對先祖的救贖,他們勇於被附身,甚至將附身視為一種理所當然的責任。

2015.07.22攝於雲林口湖
  事實上,在這場「牽水狀」附身祭典的前一天,口湖便因颱風過境所引起的西南氣流,而下起滂沱大雨,逼得我只能悶在車裡,無法隨意下車踏查。我在大雨裡開著車,在這個只要是大雨便會分不清哪邊是道路、哪邊是田地、哪邊是大排、哪邊是大海的濱海鄉鎮裡開著車,一百七十年前的水災浩劫已過,如今卻看見曾經埋葬先祖的墓地仍泡在水裡。如果一百七十年前的水災,被口湖居民們視為一種無從解釋的天譴,那麼現在呢?我不知道答案。

  我只知道,他們那麼用力的繞啊繞,彷彿將自己鎖進這一片濕潤的土地裡,就像螺絲那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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