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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9月29日

【幼獅文藝專欄】討生活的人

作者:張日郡

2016.09.25攝於苗栗西湖溪口

 我從高鐵苗栗站,沿著後龍溪畔步行到後龍車站,搭一小段車到龍港,在龍港記錄完後龍溪口後,再一路走到白沙屯為止。


  不知何時,我開始了這種不到二十公里的步行,路程很短,通常不必花費到一整天的時間便可完成。至於選擇步行的起點與目的地均以車站作為首要考量,並不特意非得前往什麼知名景點不可。對我來說,辛苦的從來不是走在烈日與強風之中,也不是對抗臺灣糟糕的步行路況,而是必須在這段路程裡,一一指認我已經認識的以及我還未認識的那些人、事、物──二十公里的路程,事實上已足以撰寫一本百科全書──常常是一隻偶爾飛過眼前的禽鳥,就足以考倒我,縱使牠並無損我的感知。

  下午兩點,我已從苗栗高鐵站走了三個小時來到西湖溪口。

  這一路上要說我遇到些什麼人,大概就是種田的人、釣魚的人、採蚵的人、信仰的人,或者,只有二種:一種是討生活的人,另一種則是享受生活的人。在這些人之中,我始終記得那個頂著烈日與強風在西湖溪口、在兩座橋之間的沙洲,獨自一人拿著釘耙,一行一行耙出蛤的婦人,行與行相當密實的貼合在一起,裏頭無字,這便是她討生活的技藝。先前,我才從溪口走上來,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片沙洲之下原來是可以「披沙揀金」的,也可以說是她「教會」我睜開眼睛,看看那底下所珍藏的秘密。

  技藝不僅是一種看得見的歷史,彷彿也隱含了一種生活的態度,溪口的她使我想起賣麵的母親。我回老家偶爾(幾乎很少)會在中午幫忙打雜,慚愧的是,身為麵攤之子,我不僅不會煮麵、不愛洗碗,連包碗簡單外帶的滷肉飯都會出錯。常常已經很忙的情況下,我母親還得將我包錯的滷肉飯重新整理,譬如白飯再剷去一些些、滷汁再多一些些、滷肉分布得更均勻些,使它們在便當盒裡各司其職,一點也馬虎不得。

  一碗普通的滷肉飯,不僅是我母親(討)生活的技藝,也是生活的態度。

  我當然看不見時間,但卻看見了時間淬鍊出來的技藝,看似平凡卻不簡單,而我正是這種技藝所餵養出來的孩子。每當客人或親戚稱讚麵攤之子是臺大博士,我母親便接著回應:「因為我不捌字,沒讀冊,干焦會曉煮麵趁錢給伊讀冊。」我都得接著回:「講到煮麵,我母阿是博士,我干焦會曉讀冊爾爾。」事實上,我母親並不曉得現在博士滿街跑,根本找不到專職工作。記得有次我跟她說,畢業後可能得到處兼課,才能稍稍養活自己時,她一臉驚訝的回我:「哪會比我賣麵還不如?」

  其實我很想向母親解釋這種「困境」,我很想跟她說並非我們這一輩的博士不努力,也不單純只是大環境的問題,也許是我們的技藝處於一種需要轉型並重新定位的時刻,這太複雜了,母親不一定聽得懂,我只好打趣回母親:「所以我非常尊重妳賣麵的功夫。」當我說出這句話時,我心裡也在思考社會上有多少人真正懂得並尊重別人的技藝?尤其是人文學科的。

  我獨自沿著海岸線繼續往南,來到海邊一間供奉著媽祖的宮廟,廟旁建造了一尊巨大的媽祖石雕像,純白的雕像看來莊嚴肅穆,而廟裡正有其他地區的大批信徒前來進香參拜,雙手拿著香喃喃地念,藉由裊裊上升的煙向媽祖訴說他們的心事與掛念。一小時之後,當我走到白沙屯媽祖廟時,更多信徒佈滿了媽祖廟周圍,在我看來,那就是一種團圓的概念,人與神的。

  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,與迷信無關,而是我想這裏面必然有不同的政治傾向、不同的性別認同、不同的生長背景與遭遇的人,但他們在此刻擁有同樣的信仰,戴著某個宮廟發放的同一頂樣式的帽子,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,並對著同一尊神祇虔誠地祭拜與禱告。恍惚之中,我彷彿看到我的阿嬤身在其中,我的母親身在其中……隱約聽見她們喃喃地念出的內容:保佑她們的孩子能平安順利。

  下午四點半左右,我走到台鐵白沙屯站,正要回家……想念起滷肉飯。